对着外人,她又要活泼开朗有人缘,又得少年老成有父风,从来没有这样稚拙的任性过。但在他面前是可以任性的,他对她没有任何期许和图谋,一辈子不见面也不会想起她。
她又知道他对自己是彻底的无情,又相信如果再次坠入龙潭虎穴、那么能够拯救的自己的人还会是他。
他问她:“那你想怎么样?”
“我是你的客人,我要你招待我。”留意到他抬头要望向林笙,她抢着又道:“我是为你而来的,我要你亲自来陪我。”
“否则?”
“否则我就给你捣乱!”
他又那么噗嗤一笑,那个笑容界于忍俊不禁和装腔作势之间:“那我当初不该救你,让你去死好了。”
她一歪头、一扬眉:“后悔了?晚了。”
他沉默片刻,仿佛对她也是有点无计可施,末了挥挥手,他低声说道:“回家去吧。”
这话说完,他顿了顿,又补了两个字:“滚蛋。”
她活了二十余年,生平第一次听见有人让她“滚蛋”,她登时怔了住,她后方的林笙也插了嘴:“思成,你怎么能这样对阿妙妹妹说话?”紧接着一双手过来拉扯了她:“阿妙妹妹,他就是这么不会说人话,你千万别和他一般计较。我们下楼去坐,别搭理他——”
程心妙横了她一眼,同时用力一甩、甩开了她的手:“笙姐姐你不要管闲事。我是谢他还是恨他,都是我和他的事,旁人干涉不着!”
这笙姐姐果然不是吃素的,她都变了脸色了,这女人还敢在一旁嘤嘤嗡嗡:“我怎么能算是旁人呢……那是我的丈夫……”
她猛的回了头:“他是什么人你心里有数!现在先让我和他把话说完。”
她怀着敌意瞪了林笙,但林笙对她并未针锋相对,若看林笙的面孔,那神情也以烦恼和无奈居多。
一眼将这匹讨人厌的笙姐姐瞪得后退了几步,她重新转向前方:“怎么样?你改主意了吗?”
严轻困惑的看着她,同时站没站相。她单手扶着墙,他也用一侧肩膀抵了墙壁:“你想让我怎么招待你?”
“连这也要我来教你?”
“我没有经验。”
她一耸肩膀:“那好吧,我也不叨扰你太多。现在不早不晚,我要你陪我出去另找一家咖啡馆,把上次没有喝完的咖啡喝完。”
严轻被她闹了个一头雾水外加不耐烦,又不便一脚把她踢下楼去。如今她给了他现成的招待方案,倒是省了他许多思量。扭头推门进了卧室,她听见他在房内转了一圈,然后就看他出了来,脚上的拖鞋换成了帆布鞋,一边走一边还低头将一卷钞票塞进了裤兜里,裤兜被垂下的衬衫下摆遮了大半,衬衫的第一粒纽扣也没有系。
没有西装革履,衬衫外面甚至连件马甲都没套,她还从来没和这么潦草的先生约会过,可兴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他穿得这么凑合,她看他却是清水出芙蓉,像刚进大学的男生。
他从她跟前走过去,径自要下楼,下楼前问林笙:“要我回来买什么吗?”
林笙对着他连摇了好几次头。
她既是什么都不要,那他就直接下了去。程心妙转身跟上他,二人一前一后的出了楼门。林笙僵立在楼梯半途,是遭受了五雷轰顶的样子。而程心妙刚才在二楼高谈阔论,楼下的两名老妈子早听了个满耳朵,这时就惊讶得互相使眼色,那一对男女都走了,她们也还是没敢往太太跟前凑。
她们原本还以为这家的太太赚到了钱,日子要幸福起来了呢。没想到这一家的枝节是接二连三的生,钱是来了,外头的野女人也来了,野女人就是那位盛气凌人的阔小姐,三言两语便把太太镇压了住。
这一家的日子真过得像大戏一样,老妈子看得心潮澎湃,不给工钱都舍不得走。
而林笙站在楼梯上,整个人确实是有点乱了方寸,万没想到严轻这家伙居然如此招人爱,能引得人家千金小姐杀上门来。
她和张白黎当初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今天这一出。
以她林笙的来历和性格,应该如何面对这个难题?是忍着?还是要闹?她想起了上一任林笙——志英——的样子,志英的天性要比她软弱些,所以一时精神崩溃了,干得出跳河那种事。可她所扮演的这个林笙,比志英那个林笙要更强硬,所以到了这个时候,她也得做些比跳河更激烈的反应。
可怎么样才能算是“更激烈”呢?
嚎啕大哭可算一种激烈;气定神闲、不以为然也像是一种坚强;还可以跑去程家哭诉着讨公道,那也可以算做一种反击。
她还得为严轻身份暴露那一天留后手。现在表现得对他太痴情也不行。
脑筋飞开转,她琢磨得后背靠墙,又想合着干革命还得辅修一门心理学,要不然揣摩不清人心,容易出篓子。学海无涯,诚不我欺,不过现在没这个求学的闲工夫,回头再说,还是先想想林笙此刻应该怎样办才妥当。
她靠墙思索了二十来分钟,渐渐想出了眉目。
没办法的时候,她光顾着想办法,如今办法有了,她心中得闲,又犯起了嘀咕。
严轻有股子刀枪不入、魂不守舍的劲儿,让她对他一直是拿捏不住。平时拿捏不住也就算了,但她现在忽然有点担忧,怕他抵抗不住程心妙的猛攻。她无论如何拿捏不住的,程心妙拿捏得住。
他刚宰了他师父就遇上了她,换言之,他刚得了自由、刚获得新生、就来到了她身边,来了之后就没再离开过,她觉得——起码到目前为止——他是她的人。
*
*
厉永孝站在汽车前,垂眼看看自己的右手,再抬头看看前方的庭院。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有机会再和那人会一会面,但他后来现除非自己陪着二小姐一起进门做客,否则就绝无见面的机会。那人的活法,说他像旧式的闺秀都不合适,他更像一位新坐月子的产妇,不但不见外人,甚至是在自己家里也难得露面。
他算是白来一趟。
可是漫无目的的胡思乱想了一阵子之后,他意外的看见二小姐和那小子居然并肩出了来。二小姐走路有点跛,但她的梢和裙摆一起随风轻舞,笑意含在她的眼中、噙在她的嘴角。
他忽然怀疑二小姐这回是动了真感情。原来她对男朋友的态度就只是玩,像小小的孩子找伙伴,所以他看着连嫉妒都不嫉妒。
严轻也看见了院门外的厉永孝,厉永孝用绷带将右手吊在了胸前,阳光照耀下,那绷带是特别的白,看着很刺目。但他对此并无特别的感触,如果那夜厉永孝死在他手里了,如今让他看着对方的白骨,他也不会格外感慨。
厉永孝也察觉到了他那冷寂的情绪。
当着程心妙的面,厉永孝向他点头致意。他在车门前停下来,专门的扭头看了厉永孝一眼。看过之后,他在程心妙的召唤下,弯腰上了汽车。厉永孝用左手为他关了车门,然后转身也坐回了副驾驶座。顺着车窗望出去,他没看见林笙出门相送,这也是罕有的事情,他记得那女人向来礼数周到,对待龚秘书和自己都是笑眯眯。
他又有点好奇,猜想那女人还能活多久?这个假李思成对那女人又有着怎么样的感情?在天津,正是因为有这个所谓的李思成,她才没死。这回如果二小姐执意要取她性命,那么李思成又当如何?
想到这里,他的右手手指抽搐了一下。不知道这样的抽搐是否正常,医生也没能给他一个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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