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楼回了卧室,他枯坐片刻,听到楼外有了汽车喇叭声音,便走到窗前,向下望去。
院外街边停了两辆黑色汽车,前头一辆的副驾驶座上跳下来一人,回身打开后排车门。一个衣冠楚楚的高个子男人探身下来,正是程英德到了。
程英德下汽车时,林笙也迎了出去。程英德一边对着林笙点头寒暄,一边下意识的抬头向上看了一眼。这是他第一次正式登她的门,但不知道是不是这一风格的房屋都很相似的缘故,他并未感觉这里很陌生,甚至尚未进门,他胸中已经有了这两层小楼的格局——楼下是日常起居之所,楼上是主人夫妇休息之所。二楼一面窗玻璃后影影绰绰的站着个人,阴天,外面亮、里面暗,他看不清那人的面貌,但一下子就猜出了那必是林笙养的那只活宝。
二楼窗后降下一层白雾,是白纱窗帘垂了下来。
林笙也随他回头看了看二楼,然后悄声说道:“别管他,大哥请里面坐。”
程英德对林笙向来保持着足够的客气与礼貌,但身临此情此景,他感觉客气和礼貌成了横亘在他和林笙之间的一堵墙——原本这堵墙不碍他们的事,如果他们互相都只是出些干巴巴的声音、说些干巴巴的内容的话。
他们之间只要略有一点点的感情流动,都会被这堵墙挡了住。
所以当林笙说出“别管他”这三个字时,他因为确实是有点关心她,所以暂时拆了那墙,低声问道:“你们又吵了?”
“这次怪我。”她领着他往院内走:“我不许他一个人跑跳舞场,他不听,我昨早就趁着他睡觉,用链子把他拴了起来,结果阿妙妹妹过来瞧他,看见了。”
后头的话不必说,全在不言中。程英德问道:“他对你动手了没有?”
“这回没有。”她低声道:“我拿离婚吓唬他来着。”
程英德环顾了这小小院落,心想:何必是吓唬?嘴上说道:“房子收拾得不错。”
“我也觉得这里好。”她笑道:“难得的是房子很新。不知道房东肯不肯卖,肯卖的话就好了。”
他算是彻底的推了墙,把心里的话都问了出来:“你的钱够吗?”
她也不羞不恼,大大方方的有一说一:“现在肯定是不够的。不过不是还有个‘将来’嘛。”她笑了笑:“我算了算自己的年纪,二十五,和一般新从大学毕业的女生差不多,还年轻着呢。”
二人说到这里,已是进了客厅。程英德在沙上坐下来,见茶几上摆着一只英国瓷的双层糖果盘,一层是巧克力糖,一层是奶糖,旁边托盘里放着一套素色茶杯,则是日本式的。而林笙进来之后又出了去,再回来时捧了一只素色小茶壶,正好和那茶杯是一套。
她亲手倒了两杯热茶,而程英德这时也说明了来意,又道:老爷子还让我给你们写一封帖子送来,那个我就没有预备。”
林笙听了,显然也是感觉怪好笑:“可别预备。我在这里是没有亲人的,程叔叔就等于是我唯一的长辈,他老人家叫我去吃饭,我愿意还来不及,还要专门给我下帖子?就算大哥不嫌麻烦,真把帖子拿来了,我也不好意思收。”
紧接着,她认真的问起了程心妙:“阿妙妹妹怎么样了?她昨天来的时候偏巧我出去了,也没能看见她。前晚她一定吓死了,谁能想到租界里还会生那么可怕的事情。”
“她倒没什么。”程英德答道:“阿妙从小就是胆子大。思成呢?他后来怕没怕?”
“他看着倒是也没什么,”她停了停,一笑:“不过应该也是吓坏了,因为连和我打架的力气都没有了嘛。”
程英德暗想这女人真是没心没肺,那小流氓少打了她一顿,她好像还感觉挺有趣、挺好笑。
林笙正要继续说话,门外忽然有客来到。那客是扛着一只木箱进来的,一路走一路喊林小姐,林笙闻声起身,隔着窗子认出了来者:“哟,是张经理。”
程英德见她来了客人,意欲告辞,但那来客已经三步两步进了门:“林小姐,留声机我带过来了!”他气喘吁吁的将木箱子往地上一放:“正好也是顺路,我想——”
说到这里他直起腰,冷不防的看见了程英德。林笙站在一旁,先是说了声“好巧”,然后对张白黎笑道:“张经理,这位就是乘风轮船公司的程英德总经理。”
张白黎吃了一惊,口中出“喔唷”一声。林笙又对着程英德一笑:“大哥,他就是我对你提过的张白黎张先生。我们差不多是同时从天津来到上海的,平时家里有了事情,我也都是找张先生替我设法。前天在公司里,我还说要让张先生当面对你讲讲天津药厂的事情呢,可接下来就是马黛琳饭店出事,我为了思成乱忙一气,也就没顾得上带张先生去见你。“
程英德点点头,打量了张白黎,见对方是四十上下的年纪,穿着一身哔叽长衫,是个斯文和气的模样——论斯文,他有点像个教书先生,论和气,又确实像个贸易公司的高等职员,但是看着没有富贵相,有点怯头怯脑的,去教书不会是大学者,去经商也不会大财。
而张白黎平时尽管也是个伶俐人物,但是站在程大公子的面前,他那点经验和聪明就全拿不出手了。他强忍着没有露怯,嘴里说着“久仰久仰”,笑呵呵的走去要和程英德握手。程英德欠身和他握了握手:“张经理,常听林小姐提你,听说你在上海对她帮助很多。”
“不敢不敢。”张白黎收回手,笑得窘:“那都是应该的,林小姐的娘家和我内弟媳的娘家是邻居,这个这个……也不算外人,况且不瞒程先生,我虽然在名义上是被总公司派来成立办事处的,其实这个办事处没有多少存在的必要,我如今是个闲人。林小姐有时候派些事情给我,也是给了我一些——一些经营副业的机会吧,我和林小姐是互相帮忙。”
林笙有口无心的跟着笑了一声,然后就眼巴巴的看看程英德,再看看张白黎。张白黎这时镇定了些,也去看林笙,同时试探着问:“程先生是不是对吴连的药有兴趣?”
林笙立刻去看程英德:“大哥,你忙不忙?若是没有急事的话,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天就让张经理来讲一讲天津那边的情形吧。他讲得总比我更清楚些。”
程英德一点头:“可以。”
林笙再问张白黎:“张经理也有时间吧?”
张白黎被她问得苦笑了:“我的情况你还不知道?别的没有,时间有的是。你要是让我讲吴连的事,那我就更乐意讲。吴连的问题讲给别人没有用,非得讲给程先生,才有意义。”
程英德忽然被他扣了一顶高帽。而张白黎自己点点头,把方才的意思又重复了一遍:“真的,起码在上海,这事只能对程先生讲,讲给别人没有用。”
第39章张的讲述
张白黎所讲的这个吴连,和程英德从父亲口中听来的那个吴连,差别不大。他父亲向来是明察秋毫的,极少犯错,由此可见张白黎——起码到目前为止——对他也是老实坦诚,并未拿他当个没有脑子只有钱的二世祖。
吴连一家子确实是从奉天迁去天津的,确实是受了日本人许多的迫害。张白黎对此一点也不避讳,直接说道:“吴连恨透那帮日本鬼子了,老是坐在家里骂,说是现在这队伍也不打日本人,要是打鬼子的话,他非送他儿子去从军不可。当着日本人的面,他也是这么说,有时候弄得那个场面就非常——唉——”
程英德淡淡的说道:“这位吴老板,说的倒是是爱国的话。”
“他爱国是不假,但——”张白黎不便批评同胞爱国,但也不赞成同胞那么明晃晃的得罪人,所以就又“唉——”了一声。
程英德这时又道:“只是办的事情不大爱国,造假药。”
张白黎听了这话,有点为难的一笑:“程先生,他那个药是这么回事,从法律上看,那当然是假药,比如他自己坐在天津的工厂里,竟悄没声息的产出了德国拜耳的阿司匹林,这放哪国都是犯法的。但谁若是闹了头疼脑热,把他那个药拿一粒来吃了,也有效果,比没药强,而且就算吃不好,肯定也吃不坏。吴连当年去英国留学,正经学过医药学呢。但是后来他命运坎坷,开药厂开得一直不顺利,日本人就像看上他了似的,追着给他捣乱。等着警察厅长一换人,”他一拍巴掌一摊手:“更完了。”
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这才回归了正题:“他的工厂一直没停工,原料都摆在那里,停工的话,原料存不久,迟早是要扔,还不如搭一笔有限的水电人工费,索性把药造出来。但他的仓库已经被药撑得要爆炸了。造出来的药无处放,这是第一个问题;一旦警察厅对他翻了脸,要查封他的仓库,那又是第二个问题;药就是他的钱,药卖不出去他就没钱,他还欠着债呢,这是他的第三个问题。你说他急不急?他现在已经不争价格了,基本是给钱就卖。”
程英德还是那么漫不经心:“为什么非要走水路?不好换个方向吗?”
“原来他的方向可多了,往西去西北,往北去东北,他都能运,可现在是今非昔比了嘛。日本人要搞他,新上任的警察厅长也憋着要拿他开刀,现在他的药根本就别想出天津。所以我说这个生意,现在也只对程先生讲一讲有意义,因为程先生有能力把那些药品运出天津。对别人讲,药价再低、销路再好,没用。”
说到这里,他又喝了一口茶。林笙这时问道:“那他那个胃怡舒,也还是在卖吧?”
张白黎连忙将口中茶水咽了下去:“那是他的绝活,哪能不卖。其实我说句公道话,天津产的胃怡舒,论质量,真的是胜过了青岛产的胃怡舒。我自己就害胃病,两种药我全吃过。”
然后他转向程英德:“程先生,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你要是想再多了解些呢,我可以给吴连封电报,让他亲自到上海来见见你,和程先生当面谈一谈。或者你派个人到天津去,亲眼看看他的仓库和工厂。”说到这里他笑了:“我觉得啊,吴连现在在天津是什么都不知道,他要是知道程先生正对着我问他的事,非乐得蹿起来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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