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听闻人已逃了,倒也罢了,横竖康伯无碍就是。因见康伯随自己而行,阿弦便又问道:“您这次是特意来找我的么?”康伯点头。阿弦见他很是寡言,知道他高人高性,便不再打扰他。只是回到家中后,虞娘子见忽然领回来一个老头子,不明缘故。阿弦道:“这位是康伯,是……”正想说是某个亲戚叔伯,康伯道:“我只是看家护院的。”阿弦回头道:“使不得!”康伯道:“有什么使不得?就是如此了。”阿弦瞠目结舌。虞娘子是个精明心细之人,见状略知一二,便叫了小丫头来到:“去收拾东耳房给老爷子住。”康伯也并不言语,冲阿弦一点头,跟着那丫头去了。剩下虞娘子帮阿弦将披风除了,又打热水给她净面洗手,一边问道:“袁少卿出城了么?”阿弦“嗯”了声。虞娘子见她心不在焉,只以为她因为袁恕己的离京而心存离别伤感之意,便问:“这老爷子看着有些面熟,是你新找的护院么?年纪有些大吧?”阿弦才回过神来,笑道:“虽然年纪是大的,但身手却很好,方才路上遇到几个地……”几乎顺嘴将一路所遇说了出来,又想到只怕会惊到虞娘子。然而此刻收声却已来不及,虞娘子问道:“遇到什么了?”阿弦笑道:“没什么,是几个地痞罢了,都不顶用,我三拳两脚便将他们打跑了,剩下的两个,被康伯一手一个拎着扔出老远。”短短两句话,听的虞娘子暗自惊心,但又有些无法想象康伯单手拎人的场景。阿弦摸摸肚子,叫苦连天:“姐姐,我饿的不行了。”阿弦早上着急出门,中午又赌气没吃饭,此时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倒也不是故意顾左右而言他。虞娘子忙去布置晚饭。入夜,北风敲窗,天寒地冻之时,远远地传来几声深巷犬吠。玄影趴在暖炉旁边,睡得十分香甜。阿弦在灯下看了会儿书,但她到底不好此道,那些小字渐渐飞舞起来,眼前便有些发昏。正手拄着腮摇摇欲坠,忽然想起一件事。将堆在案桌上的书拨了会儿,找出一本《道德经》。将书册打开,从中取出夹着的那《存神炼气铭》,展开看了半晌,目光落在空缺的“神安气海”那处,阿弦想了会儿,便自倒茶水研了墨,提了毛笔,手腕悬空将落未落。旁边虞娘子正在给她缝制新衣,见她忙着倒水研墨,本要帮手,可看阿弦全神贯注的,便不去搅扰。然而却见阿弦满面疑虑,如遇到极大难题似的,虞娘子不由起身,悄悄走到桌边儿看了眼。却见她是对着那《存神炼气铭》上空缺的一行,看这个姿势,自然是想填满上头缺了的字了。虞娘子掩口一笑,见阿弦竟未发现自己在侧,她又试着桌上那壶茶已经冷了,悄无声息捧了去换新的。且说阿弦正在变幻各种姿势,想要把那缺了的四个字填上,但又觉着自己的字迹落在上头,恐怕格格不入,反毁了这幅手书。正在进退犹豫之时,身后有人哼道:“你想也别想。”与此同时,地上玄影耳朵一动,睁了睁眼。阿弦一惊,几乎将笔扔了,回头看时,却见敏之立在书架旁边,幽幽地正看着她。“你说什么?”阿弦冲口问道。问完后才有些后悔,本打定主意不要跟他说话的。敏之瞥她一眼道:“这是极佳的簪花小楷,你那一笔如青蛙跳,若写上去,就像是绝代美人的脸上被人划了十七八道,则暴殄天物,惨不忍睹也。”阿弦目瞪口呆,脸上略有些发热:“谁说我要写什么了?我要学这字不成么?”敏之嗤之以鼻:“你的资质学这个?下辈子罢了。”“我……”阿弦咬牙切齿,气不忿:“你又来做什么?不请自来……”敏之不以为然道:“我敲门了,没有人应而已。”阿弦失笑:“呸!”玄影回头看了会儿,仍是倒身安睡。正这时,虞娘子端茶回来,见阿弦满面愤愤,便笑道:“我看你苦恼了半日了,怎么,不好写么?不要着急,先喝口热茶。”阿弦瞪了敏之一眼,顺手将笔搁下,接了茶过来喝。敏之笑看虞娘子,叹道:“红袖添香,美人在侧,本是何等应景旖旎,可惜你却是个女儿身,无法消受,何其可惜。”阿弦口不能言,心里腹诽:“这色胚。心里只想这些!”正虞娘子转过来,低头看了会儿那帖子,啧啧叹道:“这字可真好。”阿弦道:“是呀,阿叔的亲笔,自然最好了。”虞娘子叹道:“不愧是天官,真正文武双全的人。”说到这里,虞娘子瞟着阿弦道:“如果这样难得的人……肯对我好,我就算死也甘愿呢。”阿弦一愣,虞娘子又悄声问道:“天官的心意你总该明了了罢?天底下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的良人,你还在想什么?”阿弦双眸微睁,愕然无语。敏之却似笑非笑道:“哟,已经到了‘两情相悦’的这地步了吗?”“你住……”阿弦差点就叫出“你住口”来,勉强低头,尽量缓声对虞娘子道:“姐姐,你先去睡吧,我一会儿也就去了。”虞娘子见她仍是“避而不谈”,无奈轻轻叹了声:“横竖你心里有数就是了。”又叮嘱:“茶别忘了喝。”虞娘子去后,阿弦果然觉着口渴起来,忙捧了杯子喝了两口热茶。敏之则坐在她的椅子上,用一种看好戏似的眼神望着她。阿弦只得不看他,默默地将那《存神炼气铭》收起来,本要放回书里,回头看了眼——虽知道他是鬼灵,没有偷走这东西的本事,但仍是不放心,便索性夹着书走回卧房。关门的时候往外略微张望,不见敏之跟来,阿弦宽了口气,把门掩上。谁知一回头,却见敏之以一种懒散斜倚的姿势半躺在她的榻上,很是自在逍遥。意外之余,阿弦有种不祥之感:“你怎么敢跑进来?是想干什么?”敏之笑道:“小十八一个人睡岂不冷清,好心陪陪你,怎么这般拒人千里?”阿弦先前本也担心过这个问题,没想到这么快便转而成真:“我要睡了,谁用你陪?你且快走。”然而敏之在床上并未要离开的意思,虽明知他是鬼非人,但阿弦仍是不能泰然自若地过去安枕。敏之笑道:“你睡啊,我不会吵你的。”他举手拍拍床边,示意她过去。阿弦忍无可忍,怒道:“殿下!你不要太过分了!”谁知虞娘子听了动静,在对屋道:“怎么了?”阿弦一惊,忙将声音放的平和:“没什么……我说玄影呢,姐姐不用过来。”玄影仍在外间炉火旁边静卧,闻声白眼往后一瞥,张嘴打了个哈欠,重又趴倒。阿弦上前一步:“你若再闹,我就请大慈恩寺的窥基法师了。”敏之道:“请他干什么?收了我么?”阿弦皱眉:“殿下不能总是在世间游离,我请大师傅……超度你就是了。”敏之笑道:“超度?”他静静地看着阿弦,正在阿弦觉着他的眼神有那么一点“怪异”的时候,敏之道:“好吧,我怕了你了。”他居然当真起身,让了床榻给阿弦出来。阿弦半信半疑地瞥他一眼,来到床边,本要脱了外衫,见他仍立在屋中,阿弦叹了声,索性将书册塞在枕头底下,和衣而卧。今日经历的事太多,阿弦早就身心俱疲,躺下的时候还惦记着并未运功,还想起来打坐,但是在倦怠动弹,只在心头默念两句《存神炼气铭》,便沉沉入睡。——黄昏,暮鸦,古道西风。似曾相识的场景又浮现眼前。一匹白马从面前得得飞驰而过,身后跟着数骑,一行人头也不回地奔向远方,因夜幕降临的缘故,暮色四合,远处也一片黑幽幽地,这情形看起来,就像是一行人正头也不回地奔向黑暗。不知又过了多久,马蹄落地,泥尘飞扬,前头耸立的城池,门楼上依稀是个“韶”字。那一群人在野地里驻马,行到一处无人居住的茅草屋外,队伍里一名押解的差官发话,道:“殿下,先歇歇脚吧。”白马上那人翻身落地,身着灰色布衣,形容憔悴,但难掩天生俊美的容色,眉眼仍是桀骜难驯,正是贺兰敏之。这些人搜拣了些柴草,于原地生火。敏之抚摸着马背,片刻,将马儿栓在小树上,自己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了,并不吃喝,只是漠然看向远方。一名他的近侍捧了水过来给敏之喝,敏之摇头推过。近侍后退,却就在这时,那围着火堆的几个人彼此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起身,竟向着敏之的方向围拢过来。那近侍发现不对,问道:“你们做什么?”众人一言不发,抽出兵器,跳上前来。近侍毫无防备,只来得及惨叫一声,倒在当场。其他的人虎视眈眈,盯紧敏之,飞快地将他围在中间。敏之早也站起身来,他看一眼地上已死的近侍,又扫了眼周遭这些人:“怎么,竟等不得我到岭南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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