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不同文明的刑罚示众活动也有这种区别。欧洲的十字架和绞刑架富有展示和仪式性,受刑者位于高处,便于被围观;古代中国有公开斩首示众的司法传统,但没有用于展示的相关建筑设施。
以上人祭宗教及角斗产业的消亡,都源于外来文化的干预。罗马人后来皈依了基督教,传统的阿兹特克宗教被西班牙殖民者的天主教所取代,殷商则与之不同:周灭商后,人祭被周人消除,但周人并未开创一种新的宗教,而是采用世俗的人文主义立场,与极端宗教行为保持距离,不允许其干预现实生活,所谓“敬鬼神而远之”。这奠定了后世中国的文化基础。
人祭场之外
周灭商和西周王朝建立之后,人祭现象迅速退场,并从人们的记忆和文字记录中彻底消失。本书在搜索上古文献的人祭线索时发现,几乎唯一正面记载过商代人祭现场的,是周文王创作的《易经》,也就是所谓六十四卦的卦爻辞。
文王周昌曾经在殷都生活,亲历过商王和商人民间的各种人祭仪式——这些都被他写进了《易经》,不仅有俘虏被屠杀献祭时的种种惨状,甚至有祭司穿着红色祭服的细节。不过,由于某些特殊的考虑,文王保留的记录非常含糊,只有借助商代考古和甲骨文才能解读出一部分。
当然,在《易经》中,文王最关心的课题是如何灭商。但这是极度危险的,绝对不能言明。《易经》的《坤》卦六三爻曰:“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据文史大家高亨先生考证,“含章”就是“翦商”二字,所以“含章可贞”的意思是:“翦商之事,可以通过占卜(贞)来预测。心3故而,《易经》的内容多是文王的翦商谋略,也正因此,这部分内容最为隐晦。
从龙山时代、夏代(洛阳二里头古城)到商代,是华夏文明的最初阶段,可以称之为“华夏旧文明”。在周族崛起并灭商后,周公旦一代人迅速废除了人祭宗教,并抹去了与此相关的文献与记忆,进而开创了和平、宽容的“华夏新文明”,一直延续至今。
最早对殷商这段尘封的往事进行追索考证的并非现代人,而是殷商后裔、儒家“六经”的编辑者孔子。孔子离纣王和周公的时代仅五百年,他编辑的“六经”保存了一些真相,但也有意地掩盖了另一些。本书认为,这是孔子在探究到真实历史之后做出的决定,他要继续周公的事业,重塑华夏文明。
根据本书正文所述,人祭行为在华夏文明的起源阶段非常活跃,这也引出了一个问题:当先民从部落时代走向早期国家和文明起源,战争和人祭是不是“必要的恶”?没有它们,是否人类就无法进入文明时代?
在研究殷商的人祭甲骨卜辞时,以色列考古学家吉迪o谢拉赫(gideonshech)曾经试图总结人祭繁荣的必要条件。他认为,当早期人类社会有了一定程度的复杂化,开始形成王权和统治阶层,但统治体系尚未完全成形和稳固时,统治者需要借用一种强大的机制来维持其权力,这就是人祭宗教和战俘献祭行为产生的基础。这个阶段,吉迪称之为“早期国家”或“复杂酋邦”。
当然,殷商时代已经超越了“早期国家”,王权相当稳固,人祭数量也极高,所以吉迪补充说,一旦人祭体制化,统治者将不得不长期维持战争行动,以保证人牲的来源,这也是殷商一直努力捕捉羌人献祭的原因。24吉迪的论文并不涉及“早期国家”阶段,所以他的结论有些简单化,本书将在“人祭繁荣与宗教改革运动”一章对此进行分析。
人祭只是本书的部分内容,华夏文明初创期有很多重大现象需要关注,比如,兴起于河南洛阳的二里头-夏王朝,其农业基础并不是华北传统的旱作粟米,而是源自长江流域的水稻,显然,南方灌溉农业对中原文明有重要意义。换句话说,南方的水田灌溉农业虽然没能在本地生发出文明,却引发了华北的文明进程。
四千年前,华北地区的小型古国此起彼伏,但只有二里头成长为早期王朝。二里头一夏的政治疆域虽不大,也不以扩张见长,却偏偏是它初步解决了在国家内部实现稳定统治的难题,而这很可能源于青铜技术提供的支撑。
商与夏则完全不同。从建立初期,商就进入疯狂扩张模式,促发了很多超出我们认知的现象,比如,早商时代就出现了巨型仓储设施,其规模到殷墟、西周乃至春秋都无法超越。可以说,其超前“现代化”的程度足以比肩秦汉。
再比如,商人并非一直沉溺于人祭,商王室内部曾经有过不杀生的宗教改革,但此举引发了激烈的内战,致使商朝中期一度陷于解体,尔后又再度复兴。这其中,从异文化引进的马车技术成为广域王朝的统治基础。商人崇尚暴力和威权,这种文化性格在甲骨文字中有诸多反映,只不过在现代汉字中多数已被遗忘。
目前,借助考古认识上古社会的工作只是刚刚起步,还难以给那个茫昧幽远的时代归纳出简洁的“规律”。不仅如此,商纣王、文王周昌、武王周发、周公,甚至孔子,这些史书中的名人以及那些我们曾以为熟悉的先祖往事,有些也在考古发掘中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难以理解。
也许,我们至今也还难以完全了解我们自己。考古,就犹如一面深埋地下的镜子,倒映出我们陌生的形象。
附录:上古人祭行为的分类
考古现场会发现各种非自然死亡(他杀)的尸骨,但不一定都属于人祭。
广义的人祭,可以界定为出于宗教理念而杀人奉献给神灵的行为。这里的神灵包含上帝(帝和上帝在商人甲骨文中多次出现)、各种自然神以及尊贵的死者亡灵。把人奉献给神灵的原理,可能是贡献食物,也可能是贡献仆役或性奴等。在人祭遗迹中,这些不同的目的都有所体现。
人祭主要表现为以下三种形式:
一,把人夯筑在地基内,用作建筑物的奠基,可称之为“人奠基”。其原理可能是把人奉献给土地之神,用以交换神对建筑物的护佑,以及通过施展巫术,被杀者可能也会变成守护建筑之鬼。
二,把人作为食物或仆役献祭给神或祖先之灵,这是狭义的“人祭”。
三,把人作为殉葬品埋在主人的墓穴内,可称之为“人殉”。其原理可能是当时的人们认为尊贵的人在死后会变为神灵,所以在去往神界的旅途中要给他(她)带上一些仆役和食物。
注释
1黄展岳:《古代人牲人殉通论》,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75页。这三座
多人祭祀坑分别是后冈h10、大司空村祭祀坑和小屯南地h33,其中,后冈h10和大司空村祭祀坑属于殷墟末期,小屯南地h33祭祀坑的时期则不详。相关发掘报告见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殷墟发掘报告(1958-1961)》,文物出版社,1987年,第265页;安阳市博物馆《安阳大司空村殷代杀祭坑》,《考古》1978年第1期;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安阳工作队《1973年小屯南地发掘报告》,《考古学集刊》(第9集),科学出版社,1995年。
2郭沫若:《安阳圆坑墓中鼎铭考释》,《考古学报》1960年第1期。
3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安阳发掘队:《1958—1959年殷墟发掘简报》,《考古》
1961年第2期。
4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殷墟发掘报告(1958-1961)》,第279页。以下关于h10祭祀坑的基本内容主要见于该书,不再详注。
5在考古发掘报告中,“h”是“灰坑”的简称,灰坑多数是古人的垃圾坑,但
也可能是储物窖穴、祭祀坑等,因为在发掘坑的表面时,考古工作者还不容易了解坑的具体性质,一般要发掘到底部才能判断坑的具体用途,所以多笼统命名为“灰坑”并编号,但最初赋予的编号一般不再修改。类似的简称,还有房子(f)、墓葬()和井(j)等。
6贝,甲骨文作c9,见《合集》11423正。《尚书o盘庚》:“兹予有乱政同位,具乃贝玉。”孔颖达疏:“贝者,水虫。古人取其甲以为货,如今之用钱然贝壳作钱已是习惯,东周以后,贝币才逐渐被各种金属货币取代,云南一些少数民族地区更是沿用贝币直到明代。
7杜金鹏:《安阳后冈殷代圆形葬坑及其相关问题》,《考古》2007年第6期。
后冈h10平面图出自该文,不再详注。
8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安阳发掘队:《1958—1959年殷墟发掘简报》。
在殷墟王陵区的祭祀坑中曾发现埋入铜器的,比如1976年发掘的229,里面有大小两件铜鼎和两件陶器,还有一名被绑腿活埋的儿童。但这种祭祀坑数量很少,多数都是埋人牲。参见安阳亦工亦农文物考古短训班、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安阳发掘队《安阳殷墟奴隶祭祀坑的发掘》,《考古》1977年第1期。https:thepapernewsdetail_forward_l0696914
当然,通货膨胀是必然的。到西周,据何尊记载,周成王有一次赏赐一位叫何的臣下三十朋:“何易(赐)贝卅朋。”(《集成》6014)至春秋时期,《诗经o小雅菁菁者莪》曰:“既见君子,锡(赐)我百朋。”貌似已经动辄百朋了。裘卫孟(西周中期),《集成》8456。
郭沫若:《甲骨文合集》,中华书局,1999年,32093条,以下简称《合集》。商代甲骨卜辞中的“羌「主要是山西、陕西地区的土著居民,这些人在周代逐渐汇聚成为华夏族。在后世的汉语中,“羌”字又演变成汉人对位居西方的少数族群的称谓,这和商代的“羌”已经不是同一种人。参见童恩正《谈甲骨文“羌”字并略论殷代的人祭制度》,《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年第3期;王平、顾彬《甲骨文与殷商人祭》,大象出版社,2007年,第87页。
陈志达:《殷墟》,文物出版社,2007年,第119页。1934—1935年,在王陵区发掘祭祀坑1221座,是对祭祀坑发掘最集中的一次,但由于后来的战争和动荡,这批发掘成果未能出版报告,所以详情不得而知。
唐际根、汤毓赞:《再论殷墟人祭坑与甲骨文中羌祭卜辞的相关性》,《中原文物》2014年第3期。
李峰对王陵区祭祀坑中人牲的估测数字是三万:“至少有三万个人以这种方式在王陵区进行的宗教祭祀活动中被杀死j参见李峰《早期中国社会和文化史概论》,刘晓霞译,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20年,第92页。
考古人将二百多年跨度的殷墟分为四期,据宋镇豪估算的四期的人口规模分别是:一期不详,二期7万人,三期12万人,四期146万人。本书以此为基础推测,在王陵区投入使用的二百年里,殷墟生活过的人口总量约一百万人。参见宋镇豪《商代史论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136页。2022年1月18日,“文博中国”在线发布《殷墟商王陵区新发现2个围沟、400余座祭祀坑》:此次新发现祭祀坑460座以上,多数用洛阳铲探出人骨骼,还有一座长28米、宽6米的长方形大坑。这些坑目前尚未正式发掘。
关于殷墟已发现的商墓总数,两部出版时间相近的专著得出的数字稍有差距:宋镇豪的《商代史论纲》估计总数约8500座;陈志达的《殷墟》则估计约4400座,还有2000多座尚未整理的不包括在内。如果《殷墟》中已整理和未整理的两者相加,和《商代史论纲》的估计尚有2000座左右的差距。究其原因,应当是《殷墟》只统计“长方形竖穴墓”,即正式埋葬的成人墓,没有包括祭祀坑和灰坑葬(抛尸乱葬);《商代史论纲》是在“人口”一章讨论墓地总数,意味着它把包含所有(成年)人口的埋葬形式都统计了进来,多出的这2000多座,正是当时所知王陵区祭祀坑的总数。所以,如果统计殷墟范围正常埋葬(而非被杀祭)的成年人数量,应以陈志达《殷墟》的数字为准,可暂定为6500人左右。参见宋镇豪《商代史论纲》,第136页;陈志达《殷墟》,文物出版社,2007年,第106页。
20[英]史蒂文o米森:《史前人类简史》,王晨译,北京日报出版社,2021年。
21[美]戴尔布朗主编:《爱琴海沿岸的奇异王国》,李旭影译,华夏出版社,2002年,第94、98页。
22[西班牙]贝尔纳尔迪亚斯o德尔o卡斯蒂略:《征服新西班牙信史》,江禾、林光译,商务印书馆,1991年。
23高亨释为:“乃武王克商之兆,所占之事,自为可行,故曰含章可贞。”参见高亨《周易古经今注》,中华书局,1984年,第167页。高亨认为,这是周武王姬发灭商时的占卜辞。其实,它很可能在周文王时期就已经有了,是对未来之事的占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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