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没有……主子,我是喜欢的了……&rdo;人精子抬起头,已经满脸是泪,兀自抽搐得浑身颤抖,不能自己,哽咽着说道:&ldo;从恶虎镇到平邑只有两条道,我走的顺河川……到夏集问,到尚营、马家渡口问,都说没人从西往东走……我断着主子走了凉风口,吓得骨头都苏了‐‐就是白天,除了打猎砍柴的,谁敢走那条道儿?没遇着土匪吧?道儿上凶险,老虎、豹子、熊瞎子也是有的……主子您可怎么对付?方才我还在想,上山寻不着您,我就一头扎了舍身崖拉倒……&rdo;他呜的一声放了号啕:&ldo;……我的主子呀……您可是吃苦遭难了……&rdo;
三个人在凉风口村里憩息消散数时,都已心平气和,乍逢人精子,原是欣喜,听他如泣如诉,回思一夜险恶奔波,都有恍若隔世之感,慧儿撑不住便陪哭,王尔烈和颙琰也各自垂泪。良久,颙琰才拭泪笑道:&ldo;这不是雨过天晴了么!我不觉得怕,倒是身上乏……你来了,我就踏实了。&rdo;慧儿便将夜里过山口时遇见豹子的事说了,又笑又哭,说道:&ldo;我真的吓木了!那两只眼这么大‐‐&rdo;她比了两个拳,&ldo;‐‐就那么瞅我们!瞅了一会子,呼噜着钻树林子走了……&rdo;王尔烈道:&ldo;这真正是十五爷的无量福德。我心里想,过了这一关,再不会有凶险的了。&rdo;人精子道:&ldo;有凶险没凶险,我是一步也不再离开爷了‐‐我们爷是大命人。虎豹都回避的!&rdo;颙琰道:&ldo;什么大命,不过还不到&lso;投畀豺虎&rso;的地步罢了。&rdo;
说笑比划着四人下山,所有的物件自然是人精子一人包揽背了,他还要背颙琰。颙琰笑道:&ldo;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的心‐‐你看看,我骑你背上成了什么模样?走,咱们走啊!&rdo;
这一来三个人都如释重负,一路走着问人精子,才知道泗水河边他脱身很容易,临走时还在吴头儿身上捋出二十多两散碎银子。平邑城里情形人精子没顾得细打听,人们都说&ldo;县令是个清官,暴民踹衙门,他先逼着一家子跳井,自己又一绳子吊死在井沿上,说县太爷一个小儿子还活着&rdo;云云。说起福康安,只知道他在济南带了&ldo;三万人马&rdo;,已经把龟蒙顶团团围困,平邑县郊的绿营兵已经奉了福康安的军令派人进驻县城;还有说福康安从济南调了二十门&ldo;威武大将军&rdo;炮来,要把龟蒙顶炸平;又说还请来了龙虎山真人助阵,防着龚瞎子里头有人施妖法邪术……沸沸扬扬,都是道听途说。
&ldo;十五爷现在其实是蒙尘民间。&rdo;王尔烈边走边道,&ldo;要赶紧和兖州钦差行营联络上,有奏章折本随时能转到北京。还有福四爷处也要联络,十五爷在平邑,他有保护责任。这里的驿站不知乱了没有?我们住的吃的要他们管,朝廷的邸报也要他们送的。&rdo;人精子听一句答应一句,说道:&ldo;驿站我进去看了,驿丁们都是本地人。起初乱了一阵子,跑得只剩驿丞和一个伙夫头儿,后来说土匪没占县城,又都回去了。现在都在瞧福四爷的,仗打好了一切平安,打得不好这一大片就全坏了。&rdo;颙琰自幼和福康安极相稔熟,深知他的脾性,绝顶聪明又骄纵任性,豪慡侠义又心胸狭窄,要知道自己来平邑&ldo;抢功&rdo;,没准儿把兵权交过来,一古脑儿推卸了,站旁边瞧热闹。但这个心思不能对众人说,因斟酌字句说道:&ldo;福康安是专门讨逆主帅,我们的责任是安抚百姓,不能掣时,让他放开手脚办军务。我原是想进县城把衙门恢复起来。现在看不必着急,只用兖州的钦差关防知会鲁南各府,沿海各府,江、浙、徽、豫各省留心查拿境口过往人员和出海船只,防着溃散逆匪逃逸。同时要调集粮食,囤集兖州府,支应军需,军需用不完的善后民用。给福康安咨文用平行关防,除了上头说的,只说我在兖州各县视事,策应军务就是,别的不要多说。&rdo;他抿了抿嘴唇,问道:&ldo;王师傅,你看这样可成?&rdo;
他说,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人精子和慧儿是一样的心思:看戏上的小唱本儿鼓儿词摊儿上说的&ldo;太子爷&rdo;,高马华轿骑坐了出来游春或私访,逢到冤案平一平,或受jian臣陷害落拓了,又逢良家女子小姐相救了,拥着美人招摇还宫,救忠臣、杀jian臣之类的套套儿,哪一条也和颙琰套不上,这说的都是政务经济,一点花哨也没有。若说不是戏,他一挫于黄花镇,再挫于恶虎村,也都是呼吸性命、顷刻须臾的凶险,也真的和戏一样惊心动魄。二人都暗自摇头嗟讶:弄不懂这人这事。王尔烈没有听完已经全然明白,颙琰既要管得堂堂正正,还要维持福康安的尊严体面,想的朝廷大局,也若明若暗有点自己的&ldo;小局&rdo;。品嚼着竟有点&ldo;算无遗策&rdo;的味道:这么点年纪‐‐谁教他的呢?……想着,口里说道:&ldo;只有一条要紧,福四爷不知道您在平邑,您的安全就不能要福康安负责了。&rdo;
&ldo;我不要人为我负责。&rdo;颙琰仰了仰脸,只这一刻,也闪露出一份异样的倔强自负,但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形容儿,随即一笑,说道:&ldo;这是孔子家乡,用孔子一句话说&lso;天生德于予,匪逆其如予何&rso;呢!&rdo;王尔烈说起有人筛锣上山的事,问人精子:&ldo;那人喊的&lso;黄总镖头&rso;是不是黄天霸?黄天霸也来了么?&rdo;人精子道:&ldo;这事我不知道一一那是镖行喊山,给山上大王们传言某某局子过山,就用这办法给绿林联络。既有人喊山,必是有点来头的。师傅要来了,下山我就知道了。&rdo;
一路议论说话,已经来到川下,从这里泗水南流分了汊,东边杂树茂林掩着官道,县城隐约可见,夹岸峡谷中泗水河冰面平滑向南,直通圣水峪,回头再看凉风口,连下边的两个村子也托在云雾中,层云淡霭中隐约只见一条细线似的羊肠小道盘曲蜿蜒隐去。乍然回到车行驴嘶人烟辐辏的市镇,三个人都觉一夜光景不可思议,恍如大梦醒来。眼前镇子东头又一股水注入泗水,官道旁有一六角小亭临水矗立,亭前一碑石刻分明写着三个大字:
合水峪
旁边一个四合院。全都是卧砖到顶的瓦房,与村镇民舍衔接相连。街上饭店里炒菜的油烟、油条、焦葱花儿的香味,还有不知谁家蒸包子蒸出的鲜香一阵阵扑鼻而来,逗得四人食欲大动,馋涎欲滴。人精子背了三包子东西走在前头,忽然回身笑指着驿站门口道:&ldo;十五爷,福至时来三羊开泰‐‐我师傅他老人家真的来了!&rdo;
在哪里?三个人看时,驿站口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只看门老狗在舔狗食盆子,几只鸡在地下啄食儿。人精子见他们不懂,紧走几步,指了指门框旁的砖墙,说道:&ldo;瞧见了吧!这是我师傅的镖记,他在西边。这么说就是到恶虎村去了‐‐今晚半夜他准又回来!&rdo;三个人这才瞧见是个粉笔画的栽倒了的八卦坤象图(圭),中间插一箭头,成了&ldo;圭&rdo;的模样,画得极糙率流畅。颙琰笑道:&ldo;你不说,我还以为是哪个小孩画的毛毛虫呢!&rdo;人精子笑道:&ldo;坤卦象土,师傅姓黄,就是螣蛇的象,爷说的也差不离儿。&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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