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乔怔愣之后又自省一番,暗想或许还是自己的态度不太好惹得他心中不快了,虽然他也知道她的初衷是好的,但人总是有脾气的。
她深吸一口气。
只是,若她今日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心里还是梗着一根刺,终归是安心不了,这件事也别想搞清楚了。
对峙片刻后,漪乔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试着把语气放缓:“方才我情绪激动,言辞有些过激,陛下不要介意。我只是想要一个交代,又气愤于陛下之前的欺瞒,才会如此的。这满宫里,恐怕我是最后一个得知此事的吧?这滋味实在是不怎么好受。陛下说并未沉浸于修炼服食,但这又是斋醮又是烧炼的,让我如何相信?”
“这宫里头原本便多有崇道者,我本身也不例外。乔儿怀长哥儿之前,我还在内廷建了个祈圣嗣醮求子,乔儿也是知道的。我如今偏重于道教,很奇怪么?”
“那为何会突然如此崇信,”漪乔极快地接话,“并且,祈圣嗣醮多半是建给外人看的,当初因为没有子嗣,内外逼着你纳妃,你需要有所动作。我回来之后知道祈圣嗣醮的存在,曾经问过你,这些都是你当时亲口说的。”
自己五年前说的话她竟然清楚地记到了现在,对于此,祐樘感到心头一阵烫贴。他复又在心里叹息一声,掩藏起自己的情绪,神色不动道:“前几年忙于革故鼎新,如今朝堂已稳,国库逐渐充盈,大明国力也日益强盛,我总是可以抽出工夫做些以往顾不上的事。”
胡说!
漪乔心里这么想着,就顺口说了出来。她顿了顿,索性就继续说下去:“陛下这种走一步看百步的人怎会生出这样的懈怠之心?何况,陛下明知北边还有个贼心不死的巴图蒙克,一年到头又不断有地方闹灾……”
“并非懈怠,”他出声打断她的话,“谁说崇道就一定会怠政。”
“好,”漪乔点了一下头,“那陛下这图的是什么呢?延年益寿?祛病禳……”言至此,她忽而心里一动,生生愣住。
他自幼体弱多病,但或许是因着这身体的亏损是从娘胎里带的,幼年又在安乐堂吃尽了苦头,调养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根本上的起色,他的身体底子总是比一般人要差许多。他做太子时连着熬夜看一阵子的奏疏便会病一次,登基之后更是日理万机,重开午朝和日讲经筵,早起晚睡,不要命地连轴转,她光是想想他每天的日程都头疼,何况他这样坚持不懈地度过了八年。这么大的负荷,就是一个体壮如牛的健康人也吃不消,何况是他……
可他不能垮掉,大明正是蒸蒸日上之时,盛世之局刚刚形成,太子尚年幼,这个庞大的帝国不能没有他。
那么医术不能让他的身体好起来,就只好转投道术了。
很可能是这样。
漪乔心里一沉。
想到这里,她反而更担心他在服食丹药。万一病急乱投医了呢?
她一把抓住他宽大的衣袖,神色凝重地逼视着他:“把丹炉打开。”
“我方才便说了,不允。”他面色微沉,斩钉截铁地回绝。
漪乔和他僵持一阵,定定地看着他:“今日陛下说我恃宠而骄也罢,说我刁蛮任性也好,我定要弄个明白。”她话音未落便一下子松开他,迅速转身,几步奔到丹炉前,抬脚运足力道就要踢下去。
那道童吓得一下子跳起来,往后躲开好几步。
祐樘脚步瞬移,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拉了回来,她那一脚便踢了个空。但由于用力过猛,她那一下落空之后便失去重心往后倒,这一倒便倒进了早已准备好的怀抱里。
祐樘从背后稳稳地接住她,刚扶着她站稳,却不想她突然用空出来的一只手臂屈肘朝后猛地一击,他本能地迅速侧身躲开,却趁势牢牢抓住了她另一只手臂。
漪乔本想趁着他躲避的空当补上方才落空的一脚,却不曾想居然被他抓得更紧。她挣扎了好几下都无济于事,咬了咬唇,方才屈肘后击的手臂即刻变换招式,身体迅疾逆时针旋转,挥出一个弧度极大的摆拳朝他钳制住她的那只手臂击过去。她舍不得下重手,只想让他手上松一松放开她,故而下意识用了五分力,只努力将那一拳挥得极快。然而她再快却终究快不过他,他在她那一拳落下之前,就以电闪之速用另一只空闲的手臂握住了她的手腕。
几次过招下来,不过是一呼一吸间的事。
她上回便是用这一招从巴图蒙克手下逃脱的,这次却行不通了,还被对方完全钳制住了双手,简直得不偿失。漪乔心里很郁闷。
她如今已经和他面对面站着,两只手臂都被他牢牢掌控着,只是角度有些拧。祐樘换了个姿势钳制她,好让她舒服一些。他见她垂着头一脸郁卒的样子,眸中闪过一丝笑意。等她抬头看过来时,他便收敛起面上的神情,道:“之前就听你说你会一些功夫,一直不曾得见,今日才知原来真的学过几招。只是并无内力,并且招式古怪了些。”
“还有更古怪的,没使出来而已。”漪乔绷着脸瞥他一眼。
她和他如今这个姿势,其实正利于正面近身攻击。别的不说,只要她屈膝朝着他的要害处用力一顶……他再能忍痛也得松手。但奈何面前站着的是她心爱的夫君,要是巴图蒙克之流,她一定好好试试这招。
漪乔正垂眸胡思乱想之际,忽听他语声寡淡地在她头顶上方道:“那眼下闹完了?闹完了可以收手了。”
他平素和声笑言时让人如沐骀荡春风,但稍稍收敛神色放淡语气便能很自然的不怒而威,令人从心底里冒寒气。
他这么两句话,又是一盘冷水兜头浇下来。
她心里知道他们此刻想的问题或许是不同的,或许她自认已经做了让步的态度在他眼里还是显得无理取闹。但是此时此刻,说不委屈不难受是假的。
漪乔抬眼直直地看着他:“陛下当真认为我是在胡闹?”
祐樘眼眸愈发幽深,语气变得更冷:“朕方才已然明示,不想再下一次逐客令。朕的话就是圣旨,皇后一再违逆,是否不妥?”
漪乔微张着嘴望向他,面上的神情又凝滞了好一会儿。
祐樘的目光躲闪了一下,极力压制内心翻涌上来的涩意。
须臾的停顿之后,漪乔突然开口道:“陛下可以放开臣妾了,臣妾这就回去。”
她见他的手慢慢松开,干脆地抽回手臂,往后略退一步,朝着他规矩地屈膝行礼:“臣妾方才逾矩了,陛下赎罪。敢问陛下可还有何吩咐?若是没有,臣妾便先行回去了。”
祐樘深深凝望她一阵,少顷,才淡淡地道:“没有了。”
“臣妾告退。”漪乔又深行一礼,起身时忽然抬头看他一眼。她似乎在压抑着什么,盯了他半晌,才一言不发地转身拂袖离去。
祐樘一直目送着她的身影在沉沉暮色里渐行渐远,直到完全隐没在山石殿宇间,才露出一抹意味难明的淡淡苦笑。
他又出神片刻才收回视线,回身对着那扇屏风出声道:“道长可以出来了。”
精致典雅的黑檀木折屏后传出一阵浅笑,旋即,一名长须道人从屏风后徐徐步出。
那道人身着一件紫色法衣,上以金丝银线织绣出郁罗箫台的琼山仙境,脚踏一双衬以云头纹样的云履,手里拿着个玉质的阴阳环,行动之间倒颇为落落洒脱。
“陛下果真料事如神,贫道一直以为这屏风只是个饰物。”道人笑道。
祐樘轻叹一声:“此事既然一时半会了结不了,那么皇后迟早会知晓,瞒不了太久的。朕后来思虑一番,想着不如让她找来瞧一瞧。”
正因如此,他才没有让西苑众人对他的行踪保密,她今日才能那么轻易地找到他。
“只是她来得有些不巧,正好在烧炼,让她误会个正着,”祐樘摇头叹笑,“不然此事就好办许多,张真人也不必去屏风后暂避了。”
那道人正是当初建祈圣嗣醮时,主持开坛做法的龙虎山上清宫神药观第四十七代天尊,张玄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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