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贾母简短应答,转而继续对宝玉说,“你昨日作的那首诗我听了,比前些日子又进益了。”
宝玉笑嘻嘻地凑在贾母身边:“老祖宗喜欢,我今日再作几首。”
正当这时,贾环也进来请安。贾母只淡淡点头,便不再理会。
贾赦却忽然开口:“环儿近日也在读书?”
贾环一愣,忙答:“回大伯,正在读《诗经》。”
“好,好。”贾赦点头,忽然转向贾母,“母亲,我看环儿这孩子出息,勤勉好学,不像有些子弟只会讨巧卖乖。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在宗法社会,嫡长子继承制是天经地义。即便贾琏不袭爵,也应是宝玉,无论如何轮不到庶出的贾环。贾赦此言,分明是明知贾母的全部情感寄托在宝玉身上,故意抬举贾母最不喜欢的赵姨娘所生的贾环,来恶心和激怒母亲。
王夫人脸色煞白,手中的佛珠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宝玉不明所以地看着众人,下意识地往贾母身边靠了靠。
贾母的目光如冰刀般射向贾赦,多年的失望与厌烦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我乏了,”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们去吧。”
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贾赦夫妇不得不行礼退出,然而在转身的刹那,贾赦嘴角那抹得逞的笑意,没能逃过贾母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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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贾母独坐房中,鸳鸯轻轻为她梳理长发。
“鸳鸯,你跟了我多少年了?”贾母忽然问。
“回老太太,二十三年了。”鸳鸯答道。
“二十三年...”贾母喃喃重复,“你可知道,为何我这些年来,越发不愿见大老爷?”
鸳鸯手下一顿,轻声道:“奴婢不敢妄加揣测。”
贾母长叹一声:“你记得珠儿吗?”
鸳鸯怔住了。贾珠,贾赫的嫡长子,宝玉的兄长,那个聪慧伶俐却英年早逝的少年,去世时年仅二十。
“珠儿那孩子,从小懂事,知书达理,比他父亲强上十倍。”贾母眼中泛起泪光,“他病重那些日子,大老爷何曾真心关切过?满心只想着如何多占家产,如何打压弟弟一家。亲生骨肉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鸳鸯默默听着,不敢接话。
“我何尝不知外人说我偏心?”贾母苦笑,“可面对这样的儿子,你教我如何不偏心?”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鸳鸯急忙出门查看,片刻后回来,面色惊慌。
“老太太,不好了,大老爷他...他刚才在院子里昏倒了!”
贾母猛地起身,又缓缓坐下,沉默良久,才问:“可请大夫了?”
“已经去请了。”
又一阵沉默后,贾母低声道:“更衣,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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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赦院中灯火通明,仆从来往匆匆。贾母走进室内,只见贾赦躺在床上,面色灰白,邢夫人站在一旁抹泪。
大夫诊脉后,将贾母请到外间,低声道:“大老爷这是急火攻心,加上平日饮酒无度,肝气郁结,一时爆发。需静心调养,切忌再动气。”
贾母点头,命人随大夫去取药。
她走到贾赦床前,看着他憔悴的面容,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跟在她身后咿呀学语的小男孩。何时起,母子之间竟到了这般地步?
贾赦缓缓睁眼,看到贾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
“母亲...”他声音嘶哑。
贾母在床边坐下,良久才道:“你好生养着,府中事务不必操心。”
“母亲是在担心家业,还是担心儿子?”贾赦忽然问,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贾母没有立即回答。她看着这个与她血脉相连却又形同陌路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
“你是我的儿子,”她最终说,“无论怎样,都是。”
贾赦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贾母起身离去,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月光透过窗棂,照在贾赦脸上,那上面似乎有一道未干的泪痕。
走出院子,贾母对鸳鸯说:“明日从我的份例里,拨些上等补药送来。”
“是。”
夜空中的月亮又圆又亮,清辉洒在贾府的亭台楼阁上,美得不似人间。然而在这华美之下,那些彬彬有礼却冷若冰霜的残酷,依旧在暗处滋长,如同庭院深处的苔藓,不见天日,却从未消失。
贾母抬头望月,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中秋,那时老国公尚在,贾赦还是个会缠着她要月饼的孩子。时过境迁,如今的荣国府外表依旧光鲜,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
而她能做的,只是尽力维持这份摇摇欲坠的体面,直到再也维持不下去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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