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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画(第6页)

我有些奇怪。

他知道我接下去会问为什么。“迷信,乡下人的迷信,你们莫听。”然后在我身边倒下,背对着我,夹紧双腿准备睡觉了。

我不能像他那样,想睡就睡,想不睡就不睡,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按部就班。真要我睡,反而眼睛光光地来了精神,便要他再讲点白话,讲迷信也好。他拗不过我,只好说,他也是听来的——他每次说及重大的事情,都先交代说法的来源,把自己开脱。

他说,他听某某说,这一丘田的主人叫茂公,与本义结过冤家对头。还是办初级社的那年,茂公犟着不入社,周围的田都入社了,只有这丘田还是单干田。本义是社长,不准茂公从上面的几丘田过水。茂公还是犟,宁可自己到江里去挑水,硬着头皮不来讨水。到最后,本义带着一伙人,趁着茂公发了哮喘的时机,抬着禾桶一个吆喝到这丘田打禾,说是“解放台湾”。

茂公以前当过维持会会长,又有很多田地,是个地主汉奸。他的田当然就是“台湾”。说起来,他的汉奸帽子戴得有点冤枉。以前这里是日伪政权下的十四区,有一个维持会,管辖马桥以及周围十八弓,由各弓的有钱人或者体面的人轮流当会长,三个月一轮,轮到谁了,一面锣就送到谁家。当这种会长的没有什么薪金,但凭一面锣吆喝点公事,无论走到哪里可以收“草鞋钱”,也就是借公差的机会刮点油水。茂公排在十八弓的最后面,轮到他的时候,日伪军早投降了,他本来可以不当差了,只是本地人还不知道外面的形势,一面锣还在轮着。

茂公是个好出风头的种,锣一到手,立刻穿上白绸长衫,摇着文明棍,无论走到谁家的地坪里,咳嗽咳得特别响。他的草鞋钱收得太狠,至少比前几任要多收一倍,处处吃个夹份。他的办法无奇不有。有一次到万玉家吃饭,把万玉他爹丢在灶下的一个鸡食袋子偷偷捡起来,藏入袖口,上桌时乘主人没注意,放入鸡肉碗里。他举起筷子,“发现”鸡食袋子,硬说主人戏弄他,要罚五块光洋。闹得主人苦苦求他,借了两块光洋给他才算完事。另一次,他在张家坊一户人家小坐,先去外面屙了一泡屎在自己的斗笠上,逗得狗来吃。他坐好了,估计狗已经把斗笠啃烂,再出门来大惊小怪,硬说主人故意与他这个会长作对,就是要同皇军作对,连他的斗笠也不放过,背着他放狗来咬。主人说尽了好话也没有用,最后只得忍气吞声地赔了他一口铁锅。

其实谁都知道,他那顶斗笠早就破了。

他种下了这么多苦瓜子,不难想象,到本义大喊“解放台湾”的时候,村民一呼百应,纷纷上阵,尤其是万玉他爹,不但跑到茂公的田里打禾,还顺便把茂公家种在田边的几根瓜藤扯个稀巴烂。有些后生故意齐声喊出“嗬嗬嗬——”的尖声,闹得村里鸡犬不宁,生怕茂公听不见。

茂公果然听见了,气喘吁吁赶来了。跺着一根棍子在坡上大骂:“本义你这个畜生,你光天化日抢老子的禾,不得好死咧——”

本义举臂高呼:“一定要解放台湾!”

入社积极分子们跟着喊:“一定要解放台湾!”

本义高声问:“有人对抗合作化,如何办?”

应答声同样震耳欲聋:“打他的禾,吃他的谷!哪个打了哪个要!打他的禾,吃他的谷,哪个打了哪个担!”

茂公气得眼睛冒血:“好,好,你们打,你们放势打,老子饿死了,变个饿死鬼也要掐死你们。”

他回头喊他的儿子盐早和盐午,要他们回去拖刀来。两兄弟还只是嫩娃崽,早被这场景吓呆了,站在坡上不敢动。茂公唾沫横飞把娃崽骂了一通,自己扶着拐棍回去,不一会,拿来一束柴,在田边放火。他的田早已断水,禾枯得很,一股风鼓过去,火就喳喳喳地燃成了大势。他看着火哈哈大笑,跺着脚又骂:“杂种哎,老子吃不成,你们去吃,你们去吃呵,哈哈哈……”

眼看到手的粮顷刻之间化为烟灰。

几天之后,茂公一口气没接上来,就死了。

人们说,茂公的阴魂不散。腊月的一天,本义家打了一副磨子,从石场里抬回家时路过茂公家的门口。本义放下担子去岭上找野鸡窝,刚走出几步,忽听身后有咣当咣当的巨响,不觉吓了一跳。下村的人也差不多都听到了这种异样声音,先是一些娃崽,然后有汉子们,也赶来看个究竟。他们一到现场无不惊得呆若木鸡,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本义的两扇新磨子,正在同茂公家门口的一个石臼发生大战……

说到这里,复查问我知不知道石臼。我说我看见过,是舂米或者舂粑粑的一种器具,样子有点像盆。我还知道,舂分为手舂和脚舂两种。手舂是人持舂杵上下捣击。脚舂则稍稍省力一些,有点像跷跷板,人站上跷板这一头,踩得那一头的舂杵高扬,一旦松脚,舂头就重重砸到石臼里。

复查说,他也不相信石臼怎么可以打架,但老班子硬说亲眼所见,说得有鼻子有眼。一个石臼敌两扇磨子,上下跳跃,左冲右突,碰撞得一把把金星四泻声震如雷,很快把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密密麻麻像夯地。在那一刻,似乎远近所有的鸟也全飞到这里来了,黑压压地挂满了一棵棵树,哇哇哇地叫。

有两三个力气大一点的汉子上前去制止,用杠棒隔开恶战的双方,累得满头大汗,还是隔不开。咔嗒一声,压着石臼的一条杠棒居然拗断了,石臼愤愤地再次跳起来,疯了一般朝石磨滚去,碾得闲人往两边闪。它们你退我进,我扑你挡,白花花地斗成一团,最后离开了地坪,打到沟边,打过了桥,打到岭上去了,闹腾得一片茅草哗哗响。人们更为惊讶的是,这几个石头居然都流出一种黄黄的血,流在地上和草叶上。它们在岭上尸分数块的时候,有些碎石有气无力地勃动挣扎,有的碎石发出呜呜的声音,所有石块的断面都黄血如涌,汇集成流,从岭上汩汩往下曲折延绵足有半里路,最后黄了整整一个藕塘。

人们把石臼和石磨的碎尸收捡起来,远远地分开,用来填了水田里的滂眼。石磨填了本义家的三斗丘,石臼填了茂公丘,这才了难(参见词条“泡皮”)。

老班子后来说,这是主家结了仇,他们的石头怨气贯彻,也会结仇。往后冤家们最好小心点,没事的时候莫把自己的东西随处乱放。要是柴刀与柴刀打起来,扁担与扁担打起来,犁头与犁头打起来,损坏了农具倒是小事,谁知道又会流出什么样的血?会不会打到毁墙拆屋的程度?

自那次以后,本义虽然时不时还是粗门大嗓骂茂公,但再不走茂公家门前过了,也不来茂公丘了。茂公的婆娘和两个儿子最终入了社,但他们家入社的一头牛,本义说什么也不要,拉到街上卖了。还有一张犁和一张耙,本义也不敢留下,派人把它们挑到铁铺里回炉。

我听了哈哈大笑,不相信真有这样的事情。

“我也不相信,他们神讲。没有文化。”复查笑了笑,翻过身去,“不过,你放心落意睡吧。”

他给我一条背脊,没有任何动静,不知是睡了,还是没有睡着——抑或是睡着了但还在暗暗地耳听八方。我也张着耳朵,听自己的呼吸,听茂公丘里小水泡冒出泥浆的声音。

汉奸▲

茂公的大儿子叫盐早,总是在队里做一些重功夫,挑牛栏粪,打石头,烧炭等等。起屋的时候他就抛土砖,出丧的时候他就抬棺材,累得下巴总是耷拉着,合不上去,腿杆上的青筋暴成球,很是吓人。因了这个缘故,他再热的天也要套上补丁叠补丁的长裤,盖住难看的腿。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他老祖娘还在的时候。他老祖娘是个蛊婆,就是传说中的乡野毒妇,把蛇蝎做成的剧毒药粉,藏在指甲缝中,暗投仇人或陌路人的饮食中以谋取他人性命。这些人投蛊,一般是为了复仇,也有折他人性命以增一己阳寿的说法。人们说,盐早的祖娘是合作化以后才当上蛊婆的,想必是对贫下中农有阶级仇恨,一条老命也不肯与共产党善罢甘休。本义的娘多年前死了,本义一直怀疑是这个老妖婆下的蛊,怀恨直到如今。

那一天,盐早家的茅屋被风吹塌了,央求村里人去帮着修整。我也去帮着和泥。我看见那位名声赫赫的老妇慈眉善目,在灶下烧火,并无人们传说的恶毒气象,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一上午就把茅屋修整好了。人们带着各自的工具回家。盐早追在后面大声说:“如何不吃饭呢?如何不吃饭就走呢?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早就闻到了灶房里飘出的肉香,也觉得众人走散没道理。后来听复查说,人们岂止是不愿在他家吃饭,连他家的茶碗也不敢碰的。谁都记得他家有一个老蛊婆。

我伸伸舌头,快步溜回家。

一会儿,盐早挨门挨户再次来央求大家去吃饭,也推开了我们的房门。他气呼呼地抢先扑通跪下,先砸下咚咚咚三个清脆的响头。“你们是要我投河么?是要我吊颈么?三皇五帝到如今,没有白做事不吃饭的规矩。你们踩我盐早一屋人的脸,我今天就不活了,就死在这里。”

我们吓得连忙把他拉扯起来,说我们家里做了饭,本就没打算去吃。再说我们也没出多少力,吃起来不好意思云云。

他急得满头大汗,忙了半天没有拉动一个人,差点要哭了。“我晓得,我晓得,你们是不放心,不放心那个老不死的……”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你乱猜什么?”

“你们信不过那个老不死的,未必也信不过我?要我拿刀子来剜出脔心肝肺给你们看看?好,你们不放心,就莫吃。我小哥正在刷锅重做。你们哪个不放心,去看着她做。这一次我不让那个老不死的拢边……”

“盐早,你这是何苦?”

“你们大人大量,给我留条活路呵。”他说着又扑通跪下去,脑袋往地上捣蒜似的猛砸。

他把帮了工的人一一求遍,最后砸得自己额头流血,还是没有把人们请回去。如他所说,他果真把原来准备的三桌饭菜全部掀掉了,倒进水沟里,让他姐姐重新淘米重新割肉做了三桌——这已是下午出工的时分。他的祖娘早已被他一绳子捆起来,远远地离开了锅灶,缚在村口的一棵大枫树下示众。我好奇地去看过一眼。那个老太婆只穿了一只鞋,似睡非睡,眼睛斜斜地看着右上方的某一个点,没有牙齿的嘴巴张合着,有气无力地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她已经湿了裤子,散发出臭味。一些娃崽不无恐惧地远远看着她。

他家的地坪里重新摆上了几桌饭菜,还是空空的没有什么人影。我看见盐早的姐姐坐在桌边抹眼泪。

最后,我们知青忍不住嘴馋,也不大信邪。有人带头,几个男的去那里各自享用了几块牛肉。其中一位满嘴流油偷偷地说,都差点不记得肉是什么模样了,管他蛊不蛊,做个饱死鬼也好。

大概就因为这一次的赏脸,盐早后来对我们特别感激。我们几乎没有自己打过柴,都是他按时挑来的。他特别能负重。在我的印象中,他肩上差不多没有空着的时候,不是有一担牛栏粪,就是有一担柴,或者整整一架拖泥带水的打谷机。他的肩冬天不能空着,夏天不能空着。晴天不能空着,雨天不能空着。他的肩上如果没有扛着什么东西,就是一种反常和别扭,是没有壳子的蜗牛,让人看不顺眼;更是一种残疾,让他重心不稳,一开步就会摔跟头——他没扛东西的时候确实踉踉跄跄,经常踢得脚指头血翻翻的。

假如他是担棉花,棉花多得遮住了人影,远看就像两堆雪山自动地在路上跳跃前行,十分奇异。

有一次我和他去送粮谷,回来的路上他居然在两只空筐里各放一大块石头。他说不这样压一压,走起路来没有个势。果然,他一旦肩上的扁担压弯了,担子就与身子紧密融为一体,刷刷刷的全身肌肉都有了舞蹈的节奏,脚步有了弹性,一跃一跃地很快就在前面的路上消失,全然不似他刚才担着空筐时的模样:脸色灰白,脚步又碎又乱。

他也是个“汉奸”。我后来才知道,在马桥人的语言里,如果他父亲是汉奸,那么他也逃不掉“汉奸”的身份。连他自己也是这样看的。知青刚来的时候,见他牛栏粪挑得多,劳动干劲大,曾理所当然地推举他当劳动模范,他一愣,急急地摇手:“醒呵,我是个汉奸,如何当得了那个?”

知青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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