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烂货,你这条草狗,你这个臭biao子,你不杀了我,这个事情如何有个了结?……”三耳朵骂一句就抽一鞭,抽得女人满地乱滚,远远看去,没看见人,只见尘沙飞扬,一堆绿色的薯叶翻来滚去,沙沙沙地响,间或有几片碎叶溅出。最后,叫声微弱了,叶子不再摇动了,三耳朵才住了手,丢了藤鞭。
他打开随身带来的布袋,拿出新的皮鞋,新的塑料凉鞋,新的头巾和袜子,丢到不再动弹的薯叶堆里。“你看好了,姐姐,我还是心痛你的!”
然后扬长而去。
走到路口,他还回头对女人们大喊:“告诉本义那个老货,我马兴礼把他的婆娘嬲了二十五回,嬲得她顿顿地叫呵——哈哈哈——”
对于马桥人来说,马兴礼这个名字已经很陌生。
开眼▲
魁元在牢里服刑一年多以后,病死了。消息传到马桥,他老娘一口痰卡在喉头一命呜呼。事情到了这一步,魁元家与盐午家的仇就结得更深了。简单地说,魁元的三个哥哥砸烂了天安门的一些玻璃,打伤了盐早。盐午后来又差人冲了魁元家的丧礼,一团团狗屎砸在灵牌上,供桌上,还有两口棺木上。两家人都操刀操火铳的时候,村里人才请来了牛头从中调解。
调解的结果,是盐午做了些让步,答应给魁元家其他人八百元“安慰费”,魁元家也就往事不提,恩恩怨怨一笔勾销。牛头依照旧规矩,主持了开眼的仪式,杀一只黑**,鸡血滴入十几个碗,双方的男人全部喝下。双方代表又各拿出一支临时做成的竹箭,自己先在箭上砍一刀,再把两支箭并在一起,双方一齐用力折断,以示今后不再互相打杀——各方执断箭为凭。
最后,双方各请出一个无子无孙绝了后的老寡妇。她们手托一碗清水,在水中放一枚铜钱。嘴里念念有辞以后,她们各自从水中捞出铜钱,在对方眼皮上慢慢地抹。一个说:“马盐午家的人伤了你们的人,你们不要蒙住眼,要开开眼,以后要好好来往……”另一个说:“胡魁元家的同锅兄弟伤了你们的人,你们不要蒙住眼,要开开眼,以后要好好来往……”
她们开始含混不清地唱起来:
人人都有一张嘴,
世上道理万万千呵。
人人都有两只耳,
世上道理年说年呵。
今日开眼明日见,
亲兄亲弟笑开颜呵。
今日碰头明日散,
隔山隔水不隔天呵。
……
据说,越是孤寒穷困的妇人,越有资格在这种场合充当开眼人。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人说得清楚。
开眼之后,双方立刻恢复兄弟相称,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无论对什么人,都不得再提冤仇这一段。也就是说,有理没理,有冤无冤,一碗屋檐水统统洗去了。
已经进入了新的年代,“开眼”一词当然也越来越多新的含义。牛头也要讲一讲当前的国家形势,比如讲到亚运会即将在中国召开,讲一讲计划生育,作为开眼的引导。当事的双方也要各给牛头一个红包,不能像以前那样,给一个猪嘴巴就算是酬谢。当事双方还要给周围看热闹的人“操心费”,重则请吃饭,轻则塞一包烟。
魁元交结的一些后生,几天来一直在这里探头探脑,等待着这一件事。他们好像要做点什么,又说不出他们要做什么,最终也没有做出什么。他们像趋光的蛾子,总是往热闹的地方去,有一副事事关心的样子,要为天下人打抱不平的样子,走到哪里,喝不明不白的茶,抽不明不白的烟,不明不白地三两相聚不时会意地递个眼色或笑一笑。可能有一个人突然站起来大叫一声:“走呵——”外人以为会要发生什么了。其实不会发生什么,他们一伙人走到小店里看一看,换到另一棵树下又坐了下来,又开始三两相聚地等待,偶尔为一支抢来抢去的香烟笑闹一阵,如此而已。
他们就这样把马桥关心了好几日,总算得到了最后的回报:盐午派人买来几条烟,带嘴子的,还买来一些盒装饮料,算是打发了他们。
他们本来还准备到魁元家那边去,看看那里会不会有香烟和饮料,不料才走到半途,遇到一个叫煌宝的人,把他们劈头盖脑大骂了一通。他们不明这个人的底细,互相挤眉弄眼交换眼色,又有一个人喊:“走呵——”大家便哄然一笑,走了。
月口
田是母的,是雌性,于是田埂的流水缺口就叫做“月口”。人有月水,即普通话里的月经,那么田也就有月口,没有什么奇怪。
根据田里禾苗的需要,随时调节水流,把各个月口及时堵上或挖开,是看水人的任务。一般是老人充当这个角色,肩着一把锄头,独自在田垄里游转,有时在深夜也会播下断断续续的脚步声,每一声都特别的清晰和光洁精密,像一只一只闪亮的石块,留在不眠人的夜里。
月口处总有水流冲出的小水坑,沙底,清流,有时还有小鱼逆水乱窜,提供了收工时人们洗刷什么的方便。女人们如果不愿去远远的江里,路过这里时总要洗净锄头或镰刀,顺便洗净手脚,洗去脸上的泥点和汗渍,洗出了一张张鲜润的脸以及明亮的眼睛,朝有炊烟的傍晚走去。她们走过月口后就像变了个人。她们的容光在一整天的劳累中锈蚀了,只有在归家的途中,流水淙淙的月口才能把容光突然镀亮。
公地(以及母田)
马桥人在地上除了说吃,最爱说下流话。各种下流话可以大胆得让你目瞪口呆魂飞魄散天旋地转日月无光。哪怕最普通的什么东西,萝卜、犁头、扁担、山洞、水井、山头、飞鸟、舂臼、草地、火炉……无一不可以引起他们下的联想,成为他们下的借口或比拟,启动大同小异上过于重复的玩笑和故事,引爆炽热的笑闹。尤其是在地上下种的时候,他们七嘴八舌的口头流氓犯罪更为猖狂。
姐姐撵我快步走,
撵得我像滑泥鳅,
泥鳅最喜米汤水,
钻进米汤滑溜溜。
……
这样的歌在下种时节就算是相当文雅的了。在平时不能唱,政府禁止,但在下种时节则受到人们的鼓励,干部们也装着没听见。万玉说过,这叫“臊地”,因此越下作越好。没有臊过的地是死地、冷地,是不肯长苗和结子的。
按照马桥人的看法,地与田不同,地是“公地”,田是“母田”。在地上下种,必须由女人动手;在田里下种,当然必须由男人动手。这都是保证丰收的重要措施。禾种是准备下田的,所以浸泡禾种的活一定由男人干,妇人靠近一下,看一下,都是大忌。
出于同一个道理,公地必须由女人来“臊”,女人在地上的临时性粗鄙,不仅是合理的,正当的,可得允许的,还总是得到老农们的赞扬。与其说这是娱乐活动,倒不如说这是生产斗争,是必须尽职尽责完成的神圣使命。一些女知青不习惯,碰到这种情况免不了躲躲闪闪别别扭扭,皱眉头塞耳朵,搞得本地的妇人们扫了兴,也“臊”不起来,男人们就会很着急,让队干部把女知青调到其他地方去做事。
我亲眼看见过妇人们在地上的猖狂,比如把一个后生拉到地边,七手八脚扒了他的裤子,往他的裆xiati甩两团牛屎以示教训,然后哄笑着散开去。她们当然不会这样来对待知青,但也时常有些小骚扰,比方拿你的草帽垫坐,然后发出一浪哄笑;或者把你叫过去,让你猜一个谜语,又发出一浪哄笑。你心神不定没有听清谜语是什么,但从她们疯野的大笑里,你已经知道这个谜语不必猜,也万万不可猜。
公家
马桥的水田形状各别,犬牙交错,躺在两岭之间的一条谷地,一梯一梯缓缓地落向张家坊那边,落向那边浮游的炊烟或夜间的月光。这里叫大滂冲,外人一听就知道滂田多。所谓滂田,是山区一种水田,浸水多于流水,因此泥性冷,又有很多暗藏的深深滂眼,人一踩进去几可没顶。滂眼在表面上不大看得出来,只有经常下田的人,才会熟悉它们一一的位置。
马桥的牛也知道滂眼在哪里,走到什么地方突然不动了,掌犁的人就得十分注意。
这些田都有各自的名字,或是以形状命名:团鱼丘、蛇丘、丝瓜丘、鲢鱼丘、板凳丘、斗笠丘等等;或是以所需禾种的重量命名:三斗丘、八斗丘等等;还有的以政治口号命名:团结丘、跃进丘、四清红旗丘等等。这样叫下来,名字还是不够用,不足应付那些太零碎的也就数目太多的田块,于是只好借用某些人名,或者在某些田名前面再加人名以示区分,比如“本义家的三斗丘”和“志煌家的三斗丘”,就是分指两块田。
不难知道,这些田以前都是属于私人的,或是在土改时分给了私人,它们与田主的名字相联系是很自然的事情。
算起来,集体化已经十多年了,我奇怪他们对曾经是自家的田还是记得很牢。连稍微大一点的娃崽,也都知道原先自家的田在什么地方,那里肯不肯长禾。下肥料的时候,要是到了那里就愿意多下。憋了一泡尿,也愿意到那里再解裤头。一次,一个娃崽在田里踩到一块瓷片,差一点划破脚,恼怒地把它抠出来向另外一块田甩去。旁边的一位女子立即怒目:“往哪里甩往哪里甩?讨打呵?我两筷子***!”
那丘田原来是她家的——在很久很久以前。
这位女子惦记着她家的私田,证明土地公有化在马桥直到七十年代初还只是一种体制的存在,尚未浸润成一种情感,至少还不是人们全部的情感。体制与情感当然不是一回事,与体制之下涌动着的全部事实更不是一回事。婚姻的体制下,可能有夫妻双方的同床异梦移情别恋。(还能不能叫“婚姻”?)皇权的体制下,可能有大权旁落后党垂帘。(还能不能叫“皇权”?)同样的道理,当很多马桥人憋上一泡尿也要拉到自己以前的私田里的时候,他们的公有化,他们的“公家”概念,也许不能不打上一些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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