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映在窗上,是个精致的剪影。裴陆臣近乎痴迷地看着,要他离开,他哪里舍得?率先离开的是时颜,她把水杯还给裴陆臣,穿过客厅进了房间,将他追随的视线隔绝在门外。时颜告诉自己,她这辈子所有的眼泪都在今日之前流光,从今往后再没有什么人能让她哭泣。她睡了个好觉,第二日醒来时是个大晴天,阳光比昨日还要明媚。不知不觉来到窗边往下望,见楼底下人和车都已不在,时颜不禁扪心自问,如果他在楼下等足一天一夜,她会不会一时心软?时颜发现没法回答自己这个问题,由此越发庆幸他的提前离去,几乎要长舒一口气时,另一个男人不请自来,剥夺了她缓气的时机。更确切的说,这男人已在她家安营扎寨了一晚——客房的门被拉开,裴陆臣揉着眼睛出现在她面前,“早!”表情安全无害,充满朝气,如艳阳,洒照进时颜一心的阴霾。真的是雨过天晴,自那日起,直到去律师楼签离婚协议的那天,都没再下过雨。因为当时是在国外注册结的婚,如今要在国内办离婚,手续有些繁琐,离婚协议倒是简单,池城的律师事前联络过她,说一切相关事宜池先生全权委托律师办理,池城本人当日不会出现。可签协议那天,时颜还是在律师楼见到了他。时颜庆幸自己出门前化了淡妆,旁人瞧不出她的憔悴。只见男人抬眼见到她,脚步便是一滞,他依旧气质翩然、眉目清朗,面上却是明显的一派病容。时颜发觉面对颓然的他,自己竟是有些释怀的。她迎面而来。池城盯着她,愣了几秒,高跟鞋历来是这女人的武器,她朝他一路走来,高跟鞋在地面上发出清冷的声音,几乎要踏碎他的心脏。他的狼狈,无所遁形。那晚池城在路边淋了一夜雨,病来如山倒,他醒来后才发现自己身在医院。盯着纯白的天花板,池城有一时的走神,突然间脑中一紧,他立即下床穿鞋,却在疾走到了门边后,意识昏聩地停下脚步。事已至此,她都已经开口求他,请他放她一条生路,他怎么舍得再折磨她……感冒发烧引起并发症,池城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出院当天,正赶上他们离婚的日子,池城在医院大楼外驻足片刻,抬头便见万里无云的天。黄道吉日,婚嫁、祭祀、开张、建房……诸事皆宜,而他却要在这天,离婚。真是讽刺!他回家洗了澡,换了身衣服,浑浑噩噩地驾车来到律师事务所。他与她,相对无言。黯然藏在眼里。在律师见证下,池城把签好的协议书递给她时,在她耳边低语:“如你所愿,放你一条生路……”……对不起……“对不起”并没有说出口,只因他蓦然忆起她很久之前就说过不想听到这三个字。忽然间又觉得有些荒谬,他察觉的太晚,到了一切都已无可转圜时才悔悟,可惜,已经太迟了。从此放手;不再回头;各自生活……时颜的生活回到了正轨,不熬夜,不抽烟,不喝酒,戒掉一切坏习惯,下属们都是参加了她婚礼的,权当她转性是因为受了打击,她也不点破,随他们胡猜。时颜休假前接的最后一单便是购物中心的case,如今“时裕”上下均将对她的怜悯化作动力,上下齐心,效率前所未有的快,时颜倒也乐见其成。席晟在宝马总部实习,扬言要造辆车给还没出生的外甥,可她至今连车的草图都没见着。裴陆沉撺掇她去北京旅游,未果,时颜将购物中心的收尾部分交接给同事之后,直接回南加州待产。上海的圈子小,冉洁一几次死里逃生的消息时颜也有所耳闻,她还真有些担心哪日自己挺着大肚子逛街,冤家路窄地碰见那“一家三口”。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冲上去甩冉洁一和池城一人一巴掌。二来也是被这裴二少逼急了,不得不躲到大洋彼岸,图个清静。与负资产挥手告别的时颜有了充裕的时间忙自己的事,她设计了一批高端房,样图传真回国内,已有建筑公司在接洽。在财产分割问题上,她的前夫很慷慨,光那块地就已价值不菲,她现在住的洋房正是当初揭瑞国变卖抵债的那幢,席晟实习期过了就会回来陪她,生活多么惬意,所以,有些事是可以遗忘、也必须遗忘的。更惬意的是,裴陆臣最近对她电话骚扰的次数也在减少。或许她不该这样感慨,这么念叨没多久,她的电话就响了。正是消失多日的裴陆臣来电。一接起就是他柔到近乎造作的语调:“想我没?”“你喝醉了?”“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我心碎满地的声音。”“不说正经事我挂了啊。”说时迟那时快,时颜“啪”一声撂下听筒。不过一秒,门铃响了。时颜的手还按在电话机上,门铃又响了一声,不会吧?她犹豫了半晌才去应门,果然是裴陆臣。恰逢傍晚,西海岸,漫天俱是油画般的色彩。夕阳红如枫,他手肘撑着门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裴陆沉是那种行为举止带点邪气的男人,此时他眼里掬着的暖阳,真不适合他。她似乎也做过这样的蠢事,千里迢迢赶去给某人惊喜。记忆尤深,就在去年,北京的盛夏夜晚。时颜逼自己思考些别的。一猜便猜到是谁向他透露了她的住址,她暗暗决定要给身在慕尼黑的席晟断钱断粮。裴陆臣在宽敞明亮的起居室来回走了一轮,见她这里环境不错,连连啧叹:“你这资本主义的小日子过得不错啊,不准备回国了?”她在这里待产确实有私心,孩子一出生便拥有美国国籍,她何乐而不为?“那就烦请裴少多拿几个项目给‘时裕’做,让我们‘时裕’能在国内多上点税,替我赎罪。”时颜对他还算客气,正暗忖着他千万别再在她的地盘安营扎寨,他已优哉游哉地躺在了沙发上。夏末季节她穿得不多,薄而宽大的连衣裙里头空落落的,上二楼卧室加了件披肩下来,见他原样躺在那儿,“你来这儿干嘛?”“傍大款来了呗,”裴陆臣枕着自己的双臂笑,“你现在可是富婆了。”“别耍贫。”在她身上全然不见孕妇的温婉,横眉冷对的模样带着股狠劲,裴陆臣不得不坐直,正色而言:“你弟说你晕倒过一次。”“贫血而已。”时颜耸耸肩,完全无所谓。裴陆臣内心挣扎,他从来不是胆怯的人,可在她手上栽了太多次,耗尽了他的孤勇。“你什么时候产检?要不要我陪你去?”“不用。”她拒绝的很干脆。“时颜,”裴陆臣沉默半晌才继续,“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我是说,开始新生活?”“我这不已经开始新生活了?”她仿佛没听明白,甚至有些自欺欺人的洋洋自得,裴陆臣在脑中搜罗许久,才组织起得体的语言:“你总不能……孤身一辈子吧?”“为什么不能?”她一如既往地逃避,用反唇相讥掩盖她的真心,裴陆臣苦笑而不自知,她要逃避,他逼她面对:“你是不是还忘不了他?”时颜愣了一下。忘?怎么忘?又或者,需要多久才能忘?一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暮色渐渐偏离了角度,在这女人无瑕的面部轮廓镀上一层残阳的光,裴陆臣想,她的沉默已经告诉了他答案。不觉失落。裴陆臣拍拍自己的脸,敛了敛神志:“你等过他五年,从现在开始,我也等你五年,会不会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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