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萧强压下心头涌起的怅然,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崔芜:“我父亲不相信母亲,是因为她自小长在风尘之地,不可能有机会接触这些,于兵事与技法上的见解自然会被当作异想天开。”
“但我现在知道,她不是。”
秦萧并未生出跳脱时代的超凡眼光,之所以能对崔芜的所思所想共情,乃至生出认同与怜惜,完全是因为他曾亲眼目睹亲生母亲是如何陷入类似的境地,忍受着傲骨被折断、尊严被凌迟的痛苦,终至无以为继,郁郁而终。
相应的,他原本持有与父亲类似的看法,认为出身风尘的女子受眼光和阅历所限,不可能拥有超越时代的学识与才具。
但崔芜打破了他的成见,让他知晓出身并不能局限一个人的胸襟与才干。
在亲眼目睹她平定华亭、攻破凤翔,用盐卤制豆腐,以新式军阵操练新军后,秦萧从所未有地意识到,他和父亲的傲慢与自以为是,曾经剥夺了一个人施展才华的机会。
那是她的憾恨,或许也是秦家和河西的。
幸好,崔芜出现了。
“手札所绘未能实现,大约是母亲平生最大的憾恨之一,”他下定了决断,“阿芜既与她所见略同,此物便暂且交由你保管吧。”
崔芜吃了一惊:“兄长,你认真的?”
秦萧抬眸看来,仿佛在问:我几时不认真了?
崔芜犹豫了下。
平心而论,这份手札是秦萧亡母所留,意义重大,她实在不该据为己有。但这上面所绘技法确实难得,尤其是最后的连珠火铳,价值何止一个城?
要她把送到嘴边的肉推回去,她实在舍不得。
“承蒙兄长厚爱,却之不恭了,”崔芜咬了咬牙,到底收下贵比千金的手札,末了实在过意不去,有意从旁的地方找补,“兄长赶路辛苦,可用过午食了?”
此时正值日过中天,秦萧忙着赶路,莫说午食,就连早食都只随意啃了几口干粮充数。
遂摇了摇头:“尚未。”
崔芜总算逮到回报的机会:“那便在我府中用饭吧。上回说了,兄长再来,定要请你吃顿好的,今日正好兑现。”
秦萧笑了笑:“借阿芜的话,却之不恭了。”
***
崔芜入主凤翔有些日子,王府上下都懂得看人眼色,随着她的习惯,将之前铺张奢靡的习惯逐一改了过来。
“兄长不知道,我头一回在王府用饭,那厨子还专门拟了张菜单呈上。我一瞧,好家伙,竟有二三十道菜,干果、鲜果、蜜饯、冷盘、热菜、汤羹、点心挨个轮过。这是当食材是他自家下的,不要钱是吧!”
这话在崔芜心里憋了许久,奈何平日里要撑住一城主君“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仪,不好寻人吐槽,生生忍到今日。
“我吩咐了将那些花哨靡费的东西都撤去,自我之下,凡府中女眷,每人每餐不得超过两菜一汤。若有客造访,也不过再添两道热菜,超过这个限度,自己出钱买菜,我可不伺候着!”
“兄长猜怎么着?那些女人金贵惯了,哪吃得这等苦,一个个在我院门口跪着嚎丧,这个说食不下咽,那个说没胃口,车轱辘话颠来倒去,无非是指责我苛待他们,连口饱饭都不给吃!”
崔芜的牢骚发泄起来没完没了,难得秦萧耐心好,听她喋喋不休也不觉得厌倦。
两人说着闲话,婢女将饭菜一道道呈上,果然只得四菜一汤,萝卜炖羊肉,蒸熟的风鸡,羊皮花丝,糟肉,最难得是有一道三鲜笋汤,与豆腐一起炖的,颜色清爽,鲜香扑鼻。
崔芜亲自为秦萧盛汤,后者还在沉思:“你初入凤翔,若是落下苛待女眷之名,可不是什么好事——后来怎么处置的?”
崔芜冷哼:“我哪有闲工夫与她们啰嗦?有一个算一个,全拖回屋里关起来,凡说吃不下的,干脆别吃,生生饿了两日。后来再送粟米粥和胡饼进去,一个个跟见了亲娘似的,拼命往嘴里塞,吃吐了还要继续,再不说什么吃不下之类的屁话。”
秦萧失笑,心说:不错,是这滚刀肉干得出来的事!
他接过汤碗,用调羹盛着品了口,热腾腾的汤羹下肚,冻得麻木的五脏六腑登时舒坦了。
河西秦氏乃是名门之一,纵然秦萧领兵多年,自小养成的气度和做派却不曾改变,捧着汤碗优雅用饭的姿态格外好看。
崔芜托着腮帮,筷子夹了菜,却忘记往嘴里送,愣是看入了神。
秦萧用了小半碗,被色如白玉、入口即化的豆腐吸引了注意:“这便是阿芜用盐卤所制之物?”
崔芜光速回魂:“对。将黄豆磨成浆水,煮熟后即为豆浆。豆浆已可食用,加糖风味更足。若是在豆浆中放入适量盐卤,便会凝固成豆腐,比豆羹美味,并无腥涩之气,而且也容易克化。”
她为秦萧夹了块风鸡:“兄长若喜欢,回头我把制作方法抄录下来,你带回去,自己照着做。若是喜欢豆腐羹,就少搁些盐卤,再加调好的卤汁或是糖水,分甜咸两种口味,当早食再合适不过。”
秦萧将她夹给自己的鸡腿吃了,又给她回夹了羊肉:“羊肉温补,助益气血,正合你多吃用些。”
崔芜:“兄长说别人一套一套,怎么换成自己就不长记性?”
秦萧领兵多年,于军中威望极重,从无人敢这般不留情面地数落他,一时倒觉得新鲜:“我如何不长记性了?”
“我命人往河西送粮,千叮咛万嘱咐要你放宽心思,切勿思虑过重,你听了吗?”崔芜没好气,“方才搭你脉象,涩则郁塞,往来不圆滑,这阵子没少操心吧?最近可有烦躁不安、头晕劳倦、失眠多梦的症状?”
秦萧无言以对。
他少逢大变,又领河西军政多年,练就了非凡心性,七情轻易不显面上。但崔芜所说的头晕劳倦、失眠多梦,确实对他的症状,一时竟不知如何辩驳。
崔芜瞧他神色就知道自己说中了,越发不悦:“早跟你说过,有什么棘手的事,你我兄妹商量着办,总不至于叫你独木难支,何至于把自己逼成这样?”
说着,命人送来纸笔,提笔写下药方交与阿绰:“交给康姑娘,烦她按方配药,唔……先配一个月的丸药出来,就说我有急用。”
秦萧掠了眼,见那药方上有党参、黄芪、白术等药材,便知这药丸是以补脾益气为主。
他无意推拒崔芜好意,笑道:“党参、黄芪、白术都不便宜,又让你破费了。”
崔芜:“你少费心思多休养,就算给我省钱了。”
她与秦萧熟不拘礼,埋汰起对方毫无压力。秦萧果然没与她一般见识,一笑置之,又往她碗里送了两块糟肉。
两人自自在在地对坐用饭,崔芜忽然想起被自己遗忘许久的正事:“对了,说了半天,兄长到底寻到我要的甜菜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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