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西河郡与上郡交界,黑水河畔。
这是一条即使在当地也少有人知的季节性河流,冬日水浅处甚至结冰,裸露的河床与两侧被风蚀得奇形怪状的岩壁,构成一片荒凉死寂的景象。“斩锋营”派出的小队,在向导的带领下,已经在这片区域搜寻了十余日。
“黑水洞”并非一个确切的地名,更像是指黑水河流域的洞穴。他们探查了大小七个洞穴,有的只是浅坑,有的深不见底。在其中三个较大的洞穴中,发现了人类近期活动过的痕迹:篝火余烬、啃光的兽骨、甚至一处岩壁上用石头刻下的、一个粗糙的箭头标记,指向洞穴深处。
但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表明是李歆小队。没有衣物碎片,没有武器残骸,没有血迹,也没有新的留言。只有一种被刻意清理过、却又因仓促或环境恶劣而留下蛛丝马迹的感觉。
“头儿,这鬼地方,待久了人都要疯。”一名队员搓着冻僵的手,哈着白气抱怨。塞外的寒风比陇右凛冽数倍,呵气成冰。
队长(接替山鹰的另一位资深斥候,代号“岩羊”)眉头紧锁,仔细查看着最新发现的这个箭头标记。标记很新,石粉颜色与周围岩壁不同。“这箭头指的方向,是这个洞的深处,但里面我们已经探过,是死路,只有一些岔道和小裂缝。”
他蹲下身,用手在标记下方的地面细细摸索。泥土冻得坚硬,但在缝隙里,他抠出了一点极细微的、不同于周围土色的暗红色颗粒,像是……干涸的血渍混合了沙土?
“有血迹?”旁边的队员低呼。
“不确定,太少了。”岩羊将颗粒小心收好,“但结合这个标记……很可能有人在这里待过,受了伤,匆忙离开或隐藏时留下了这个指向死路的标记,或许是误导,或许另有玄机。”
他站起身,环视这个阴冷的洞穴。“仔细搜,尤其是标记指的那片岩壁和地面,看看有没有机关、暗门,或者被石块泥土匆匆掩埋的洞口。既然来了,就不能放过任何可能。”
小队再次投入枯燥而危险的搜寻。希望如同这塞外的冬日阳光,稀薄而寒冷,但他们肩负着带回同胞消息的使命,不容退缩。每一次挖掘,每一次探查,都可能是对逝者的告慰,或是对生者渺茫希望的延续。
荆北,夷陵。
山庄内的炭火温暖如春。陈珪的精神比初来时好了许多,许是南方湿润的气候,许是心中有了寄托。他正与马谡对坐,面前摊开着一份刚刚收到的、来自汝南的密信译文。
信是袁亮通过新建立的绸缎夹层渠道传回的,内容依旧简短隐晦,但透露的信息却让两人精神一振。信中未直接回应合作,而是“偶然”提及,汝南郡府近期以“整肃地方、稽查奸宄”为名,加强了对境内豪强庄园、仓库的“巡查”,尤其对存粮、铁器、丁壮数目盘查甚严。袁家已有两处庄园被“光顾”,虽未查出什么,但气氛紧张。信末,似是无意地提了一句:“闻江东近有‘新锦’至,花样精巧,仆甚喜之,愿得数匹,以饰陋室。”
“袁亮这是在暗示我们,司马昭对汝南的控制在加强,他压力很大。同时,也表示愿意继续接受我们的‘礼物’(情报或支持),并提出了更具体的需求——‘新锦’,恐怕指的不是布料,而是更有价值的东西,比如……钱粮,或者某些禁运的物资?”马谡分析道。
陈珪点头:“应是此意。他未明确答复,但行动和暗示已表明态度。索要‘新锦’,既是试探我们的能力和诚意,也是实际需求。司马昭加强盘查,他需要更多资源来打点、周旋,甚至为可能的变故做准备。”
“那我们……”马谡看向陈珪。
“可以给,但要有分寸。”陈珪沉吟,“下次商队北上,除常规货物和情报外,可夹带一部分易于隐藏、价值较高的金饼或珠宝。数量不必多,但要精。同时,附上一份关于司马昭近侍中某人喜好的‘闲谈’,此人或许能对汝南的‘巡查’说上话。既给实惠,也给门路,方显诚意与能力。”
马谡记下:“只是如此一来,这条线风险就更高了。输送钱货,一旦被查获……”
“所以要做好伪装,分散夹带,并安排好紧急情况下的人货分离。”陈珪道,“袁亮既然开口,便是将部分身家押了上来。我们若退缩,前功尽弃。若成功,则这条线才算真正稳固,将来或有大用。”
周蕙端着一盘新制的茶点进来,闻言道:“物资之事,妾身可让工坊和账房配合,挑选不易引人注目又方便夹带的物事。只是,往来调度,需更加谨慎。”
“有劳夫人。”马谡道。他看着眼前沉稳的周蕙和睿智的陈珪,心中对经营好这条中原线,多了几分信心。南方的触角,在寒冷僵持的北方政局之外,正以极大的耐心和精细的操作,一点点嵌入那看似铁板一块的统治缝隙中。
无论是塞外寒风中追寻袍泽遗踪的执着,还是长江之畔编织情报网络的细致,都是这乱世棋局中,不甘沉寂的落子。它们或许暂时无法影响洛阳那场最高级别的囚笼博弈,但却在默默积累着改变未来格局的微小势能。当中心的风暴真正来临,这些边缘的力量,或将汇入洪流,成为决定天平倾斜方向的、不可忽视的砝码。
洛阳的第一场雪,在某个深夜悄然飘落。清晨,宫城内外已是银装素裹,一片肃杀洁净。
显阳殿的窗棂上结了冰花。曹叡起身后,照例在黄皓的服侍下洗漱更衣,然后坐在窗边,静静看了一会儿殿外庭院中覆雪的松柏。雪光映在他脸上,更显苍白透明。
“陛下,今日天寒,是否要传太医再请个平安脉?”黄皓小心地问。
曹叡微微摇头:“不必。朕很好。”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早膳后,朕想临一会儿《荐季直表》。”
“诺。”
一切如常。看书,临帖,用膳,喝药。只是临帖时,曹叜握着笔的手,似乎比以往更稳,落在宣纸上的墨迹,筋骨内蕴,沉静有力。他临的是钟繇的《荐季直表》,一笔一划,皆专注无比,仿佛要将所有纷乱的心绪,都倾注到这古朴的笔锋之中。
而在他临帖的时候,关于“皇帝病体恐难支撑”、“宗室宜早定大计”的流言,正在某些特定的圈子内,以更清晰的版本悄悄流传。燕王曹宇府上的门客,近日拜访者似乎多了几位。宫中一些负责采买的中低层宦官,在酒肆茶楼“无意”中听到的边境“危情”也多了起来。
这些风声,通过不同的渠道,或多或少,或直接或扭曲地,总会传入黄皓的耳中,再由黄皓以最平淡的语气,禀报给曹叡。
曹叡听了,通常只是“嗯”一声,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仿佛那些关于他健康、他皇位、乃至帝国安全的流言和消息,与他这个皇帝毫无关系。
只有偶尔,在无人看见的瞬间,他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深极冷的讥诮。司马懿的手段,他大概能猜到。内挑宗室,外扬边患,无非是想让他焦虑,让他不安,让他在压力下做出错误判断或冒险举动。
他不会上当。至少现在不会。
压力是真的,焦虑也是真的。但他已将这种情绪,如同处理那卷无字绢纸一般,深深地压入心底,用更厚的冰层封存起来。表现出来的一丝一毫,都可能成为敌人判断他虚实的依据。
他像一块被投入冰海深处的石头,承受着巨大的水压与寒冷,外表却凝固坚硬,沉默地向着无人知晓的黑暗深处沉坠。他在等待,等待海底的地壳变动,等待某股暗流的冲击,或者等待自身承受的极限——那一刻,或许就是石破天惊的爆发,也或许是永恒的沉寂。
宫墙之外,大将军府的马车碾过积雪的街道,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司马懿坐在温暖的车厢内,闭目养神。他对曹叡的“不动如山”感到一丝意外,但更多的是棋逢对手的冷静评估。年轻的皇帝比他想象的更难对付,但这盘棋,也因此更有趣,更值得他投入全部的心力。
这场囚笼内外的意志较量,在洛阳的第一场雪中,进入了一个新的、更加微妙而危险的阶段。双方都在极致的冷静下,隐藏着随时可能引爆的雷霆。寒冬已至,冻结了表面的波澜,却让冰层下的暗流,涌动得更加诡谲难测。
雪,纷纷扬扬,似乎要覆盖一切痕迹,掩盖所有声音。但有些种子,埋在冻土之下;有些火焰,藏在坚冰之中。只待春风——或许是带来生机的暖风,或许是……毁灭一切的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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