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晨雾漫进窗棂时醒的。
床头的搪瓷缸里泡着半块烤馍,是白芷特意留的——她知道我病中馋这口焦香。
窗外传来麻雀啄食的细碎响动,我摸了摸额头,烧退了,可胳膊软得像泡在温水里,连端杯子都打颤。
醒了?白芷的影子先落进来,她手里捏着半件灰布棉袄,针脚在阳光下泛着细光,昨夜又咳了三次,我把里子絮厚了。她坐近些,替我掖被角时,我瞥见她指腹新结的茧,你说过,等灶火重新旺起来,就把老墙根下那些名字,一个个请进厨房吃饭。
我望着窗台上那只断舌铜铃。
那是二十年前安宁院老护士长留下的,她总说铃响饭香,魂归有处。
此刻铜铃在风里晃,缺口处闪着钝光,像在应和白芷的话。该办了。我声音哑得像砂纸,可心里突然有了力气——就像当年在病院地窖,老皮咬开我手腕的束缚绳时,那种血液重新灌进指尖的热。
清明过后第七天,东院废墟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烫。
啃信蹲在最高的断墙上,尾巴尖对着第三间屋基猛晃——它说那里的热气最浓,像有人在地下煨了几十年的灶膛。
我拄着拐杖站在树影里,看阿虎和几个壮实小子抡着铁镐往下刨。
泥土翻起来时带着霉味,混着松针腐叶的腥,可挖到两尺深时,忽然飘出股焦糊气,像谁家锅烧干了的味儿。
陈爷爷!小丫头苗苗突然喊,她蹲在土坑里,指尖沾着黑灰,正扒拉一块锈铁,这儿有个锅!
我踉跄着凑过去。
那口铁锅半埋在土里,锅底结着厚厚的锅巴,边缘压着半张纸——是被火烧过的菜单,字迹蜷曲着,却还能认:红烧肉、炒青菜、荷包蛋。
最后一行字小得像蚂蚁,我凑近了看,喉结猛地滚了滚——芸芸爱吃。
是她的字。我听见自己说。
二十年前妹妹趴在饭桌上写作业,总把字的中间写成心形,这会儿那道歪歪扭扭的弧线,正从焦黑里浮出来,烫得我眼眶发疼。
啃信不知什么时候爬到我肩头,它用爪子轻轻碰了碰菜单角,灰毛上沾的土簌簌掉在两个字中间,像在给这行字盖个印。
陈哥哥,这是谁呀?摇芽拽我衣角。
她扎着和当年芸芸一样的马尾,发梢沾着土,眼睛亮得像两颗小太阳。
我蹲下来,把菜单递给她:是哥哥的妹妹,和你一样爱揪着人问为什么的小丫头。
当天下午,我让孩子们每人带一道家人做的饭来。
阿虎端着个蓝边碗,里面是他奶奶腌的萝卜,脆生生泡在醋里;苗苗捧的豆腐汤用荷叶裹着,掀开时还冒着热气;最让我鼻酸的是小宇,那个总躲在墙角的男孩,他举着个玻璃饭盒,里面铺着冷透的荞麦面:奶奶走前给我煮的,她说吃了这碗面,梦里能听见她说话。
我把这些饭菜一一摆上重建的灶房木桌。
阳光从破窗斜照进来,照得腌萝卜的酸水泛着金,豆腐汤的油花像星星,冷面的荞麦粒裹着层薄霜似的反光。
孵寂抱着他的蛋站在门口,蛋壳上的裂纹比上次深了,他突然开口:她想吃你妈做的红薯粥。
我一怔。
他没答,只把蛋轻轻放在灶台边。
那蛋温温的,贴着我手背,像个怕冷的孩子在找暖。
我这才注意到,他眼尾的鳞片泛着淡粉——从前总以为守卵者是石头雕的,原来也会有温度。
入夜,我亲自掌勺。
劈柴时手直抖,白芷要替,我没让。
二十年前在病院,我连火柴都划不亮;后来引气入体,指尖能燃三昧真火;可此刻我偏要使最笨的法子:用旧报纸引柴,看火星子跳上干松枝,等灶膛里的火舔着锅底,把水烧得咕嘟咕嘟响。
米是白芷从老家背来的老种,粒大饱满;水是野人山引下的活泉,捧在手里能听见山涧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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