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奴原本是在定羌城为金人耕地的农奴,曾在军寨作坊里为冶铁工匠。后来从那边犯下事情,便逃到襄阳——据说他嫌作军匠没前途,一路流浪南下,是要饭来的襄阳。到襄阳投军不成,倒是也没有沦为劫匪,他投到江家门下做了仆役。再后来,江彦英教他认了些字,算是收了他当学生。郎崎的襄阳腔是江彦英教的,会说《武经七书》,想必也是江彦英教的。据说他曾经做过校尉,应该也是受到了江氏的帮协。他离开江家之后,跟一个鄂州将军学了枪戢,又被石公送入武学院,中了一回武进士,被封为翊卫郎……他能有这些经历,则是凭着对江彦英的背叛。当年去京城后,我和师父竟和他成了一路人。石公似乎完全没有考虑我们三个人的出身不同,性格和脾气没有一点相投,他让我们成为他的“门客”,处置之随意,如同分配从民间抓来的壮丁。
不过,石公将我师父召入京城,倒也不是为了拔高郎崎的身份。石公与郎崎有默契,就像我和师父那样。石公赏识郎崎,要让郎崎做个义士。他想告诉那些知道他昔日罪行和底细的人郎崎是谁,如同要在郎崎身上画出一个他自己。已经做过的事情不可能改变,他也不可能把对忠武公的诬陷描画成大义,他却可以把郎崎对江彦英的背叛伪装成大义灭亲。石公的偏心让郎崎和我师父成了同袍。那是在绍兴庚辰年中旬,我和师父受到刘公的推荐,各自得到一个军阶,在进京后和郎崎成了一路人。
那时的我和师父,并不知道叶义问已经把金人即将南侵的消息送回京城,汤思退被罢,官员们正日夜运筹着接下来的战争。我和师父住在梵天寺外,郎崎在机速房的衙署之内。石公偶尔召见我和师父,派郎崎前来叫我们过去。郎崎操着襄阳腔说话——凭着早来京城几年,在我们面前拿起本地户的架子,从不与我们多说一句话。那半年里,石公不曾把任何要紧的事情交给我和师父,好像我俩都是客人。我使钱托人,打听到他指使着一杆探子在城里刺探消息,郎崎是那些探子的头目,但不论这主奴二人之中的哪个,也不曾透露出他们的政见,显然没有把我们当做自己人。若论及当时石公给我们的恩惠,其中最大的一样,也无非是让师父升入使臣之阶。
当时,我想知道他征召我们的目的,便主动拜访石府,向石公询问为何不把事情交给我和师父去做。石公提到了师父的先人高庆裔。高庆裔先为辽吏,又做金将,朝廷无人不知。石公说,他是疑人不用,可要任命高家子弟,须得叫朝廷信服。要朝廷信服,不仅要立功,还要证明自身的忠诚。所以师父得先成名,再立功。石公许诺,他将会向上奏请,为我们争取新的官位。不久后,师父升入使臣之阶,我因是高家子弟而被封为閤门副使,只空有个名头罢了。若论品阶,我倒是比师父和郎崎都高。而我不明白的是,师父的阶位竟然在郎崎之下。如果石公介意师父的先人曾为金将,又何必召他入京?那郎崎只是一个从陇西犯过事情的逃犯,能有今日全凭背叛主人,一个这样的人,又怎能在师父的位子之上?或许石府和京城的人看不穿他的底细,或许连石公也不清楚他的想法,我却知道他并不如外人所说的那样憨直仗义——你可能不相信——我知道郎崎的想法,就像我一直都清楚西南夷人的打算。西南夷人,就是大理的民。郎崎虽是下里巴人,却是一个了不起的民。我看得出来,他能做到其他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叛主弑父,或者说杀亲。他想以平民之身去做将军,但即使做了将军,也必定是那种扼住一道关口、吃两头饭的奸诈之徒。
朝廷不应当把重事委任给没有出身的人,哪怕他真是一个将才。看看那些守在边地的军将吧!他们未必能堪重任,因为他杀红了眼、算黑了心,为的是军功,军功谁家都有。所以,军将的忠,必须以身家性命、宗族名誉为担保,出身越显赫的人,越不会倒打一耙。石公明白这一点,郎崎也明白。石公为郎崎描摹的侠名和轶事,正是为了填补他的出身。我早已看穿了他们的把戏,石公和郎崎,曾暗示我不要做出让他们难堪的事情来,其实我担心的,是他们的愚蠢迟早有一天会让我感到难堪。
那一年八月,石公把郎崎和师父请到殿前司的教场上,让他们比试武艺,请了一众军官来看。这其实是我的主意。进京之后,我与殿前司的军将常
有往来。他们知道我的从父、祖父和爹的名字,对大理国的民俗感兴趣,也好奇我这个外国人为何会说金州话。我和他们去过戊闲楼,去过丰乐楼,我曾在郎崎前来传告石公的命令时,与他们坐在西湖边的酒楼里喝酒,叫郎崎等在外头。我对他们说郎崎的坏话,一点也不怕被他听见。郎崎发现了我对他的鄙夷,质问我为何损害他的名声,我不说话——我从不和他说话。为了让他丢人,我又去找石公,说殿司的军将们想看师父的武艺。石公知道这是我的主意,推辞过一次,但他其实也想看看师父的武艺,便在校场上布下规矩和兵器,让郎崎与师父上场比武。
那天,他们说好了只比三场:马射、弩、枪术,三场比过,师父都是赢家。石公要帮郎崎找回面子,便让他和师父比剑。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师父用剑。郎崎倒是比我想的厉害。他本就高大,将四尺汉剑执在手里,仿佛有九尺那么高了。不过,他还是没有师父会用剑。师父对招式的要求,是能够刺破重甲、砍断马蹄,所以冲势猛,守势少,在比武场上就有优势。郎崎败下阵时,倒是没有发怒。他带着那种虚伪的憨笑来到师父面前,恭维师父武艺高强,又来到我面前,说不知这弟子的武艺如何。我也笑了。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我不会武。我的兄弟和朋友,无一不知我是凭着家世当了閤门副使。他们用笑声奚落郎崎的愚蠢,迈方步离开校场,上了酒桌,又把郎崎昔日的卑微和劣行讲了好几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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