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人诸下官与本地的贵族从不提及他们的头人知府,他们虽与知府相识,却难以察觉其心里的打算。从京城来的知府,如同一个下生后无须剪断脐带的人,他不是蜀人,不是宗室或大臣子弟,而是京朝之官,前来任职一向不带家眷。诸下官各有一份职责,而知府不仅是益州府的总管,也兼本州兵马钤辖司的主官。景德之后,又常兼几路钤辖司官。再加上成都府路没有转运司与“便宜行事”的生杀之权,在没有去过京朝的土人诸下官与贵族眼里,知府的权力就如同蜀地的皇上。他们觉着:你有了兵权,就能在我这里专权了。然而知府与通判究竟有何谋求,他们一向不知。他们知道的是:在以仁宗为代表的天子们看来,蜀地的危险胜于一国,蜀人庞大的数量既可以兑换为财政,也可以兑换成叛徒的军力。禁军谋变,京人说“成都以戍卒为忧”。每一甲午,奴工必乱,蜀人皆“远人”,皆是带来“甲午再乱”的不安定人头。
蜀人还知道,自己人中也有叛徒,有那么几个土人贵族,已经把他们的心思、脾气出卖给了京朝,不仅给蜀人定性,不时还改上一改——先说百姓好乱,又说王建、孟知祥不是蜀人,而是盗踞一方。这话有给蜀人开脱的意思,但目的是帮助京朝“治蜀”。土人遥望京朝,只知道朝官们对治蜀一事充满了诡异的分析,例如说“蜀中之叛非蜀人为之,皆朝廷所委用之臣所为也”,就好像说你的儿子到了我家,他就能带着我的儿子和你作对一样。那些遥望了京朝一辈子的老吏则说:“家贼怎不比外贼难防?你当它是主子,它却当你贼心不死。比起主子,它更像一个家势广大的邻居,已然统治了你家,却还对你家的财产血脉争长论短。”
但是,从皇祐甲午年张方平出任益州府,到治平之间的赵抃与韩绛,再到吴复中——历任知府身负军功或政绩,都是慈良简重之士,成都人对朝权的感受就不深刻。从熙宁到元丰,再到吕公就任,这期间的一系列举措才让成都人认识到,他们还不算认识京朝。
这一系列举措要从榷茶说起,那时候,吕公倒是还没来呢。神宗制辽,榷茶是为了买马,李杞就来买马,原来的茶马司改称都大提举茶马司。“茶户困于输钱,商贾利薄,贩鬻者少,州县征税日蹙”说的是后话。在都大提举茶马司困住茶户以前,成都人总是把都大念成大都(兜),管进出那座衙门的人叫大都。有人提醒他们,那是都大。土人又把成都的都念成“全都”的都,都大都大地称呼那衙门里的人。后来,吕公来了。吕公说,那字念都,成都的都。即使“全都”到了成都,也念成都的都。
吕公好工事,治水乃工事之重,无奈成都无水患,吕公便挖了一条石渠,从城西北隅引清远江入城,供给饮用和消防。此举当算吕公的政绩。然而成都不缺饮水,还老是下雨。绍圣时,渠淤塞了,知府王觌勘察整治一番,使之能够排洪,百姓感激不已,这渠便叫了王公的名,政绩也算到了王公名下。土人说吕公应当不在意这份政绩改换主人,修渠引水事小,小到入不到吕公的政绩之中。土人说,吕公有些幽默。才到任上,吕公就笑着问土人下官:“巴人尚鬼,蜀人重仙,你们这里可有鬼仙?”不久后,去过学射山赴宴的曹官、主簿、县丞、参军,之中有几人卸任了,就像以往有新知府到任时一样。之后的充任,却没有从选人及幕职中出现。元丰己未年,孟家没有组织学射山宴,从这一年起,宴会永远偃息了。有个去过学射山的官员后人说,元丰元年,吕公上过学射山,宴席上,吕公还向孟铣询问织锦的技法,并赞称孟家的锦缎“冠绝天下”。孟铣深以为荣,回去后便在各家锦场的招牌上方,都挂上一块“冠绝天下”的牌匾。也因为受到吕公的鼓励,孟铣与麾下的织工们,继孟保时所织的盘球、灯笼、六八答晕、狮子云艳、真红百花等数十个品种,又创造出禽兽品目。孟锦的花样,从规矩的百花与装饰,开始向具体的鸟兽转变。
然而,不久之后,十七家锦场与丝场的机杼戛然而止。孟铣走进青城县衙,对公然行贿、欺行霸市的豪猾罪行供认不讳。成都府联合邛州府、怀安军,责令孟家有关各馆、院、铺、堂即刻停工,场主羁押候审,机械等候充公。事情很是突然,倒也事出有因。孟家贿买官权,从孟保到孟铣,被孟家人贿通的官员没有一千个,也有几百个。府衙官吏每赴学射山,皆是牵着驴去,走时驴背载满货物。孟家操纵着贡货中技法最难——官府给价最高的宫廷被褥、红锦、七等臣僚袄子锦等锦料的出产,并且贿通官吏,定其价格高于市价双倍,高于本钱四倍。机户苟于其下,一方面,不得不忍受府官压价,被压到一半以下的价格,又往往不能按期兑付。他们能赚的,是官府以高价购买孟锦后剩下的余钱。另一方面,市上贩卖的绸帛,也因孟家压价而无法获利,于是“川西机户苦孟氏久矣”。
除了锦,还有药。机户与丝户,与成都、梓州的药商,与蚕户、药客,都恨不得孟氏断子绝孙。曾有一芈姓丝户写血书送给官府,这封血书经一役人送达幕职,又经幕职送至吕公。吕公阅后,闻了闻纸面,说一声“过分了”,便把此书还给了幕职。这血书被复写十封,贴到告示墙上,该看和不该看的人都看见了。成都府、邛州府、怀安军、青城县联合起来,讨伐的文书一发数十份,主张没收为孟铣犯罪的织机,释放日夜劳作不息的奴工。可是,由于孟铣的罪行太多,审理之后还要再审,审了两三次,司理院还是没有给他判刑。这时候,孟铣愁的倒不是服刑与家产充公,而是他的禽兽锦能否现世。入狱后,孟铣拿头发、干草做经纬,一边织,一边冥思苦想,一边念念有词,似乎仍想织出些花样子来。同宿说他早就疯了。第三次上堂受审,仍是由八品参军事坐堂,旁观的还是从京朝来的通判,吕公仍因公务繁忙而无法到场。堂外却多了一个黑衣道人。此道人站在堂外望着堂里,如柱子般一动不动。孟铣又一次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审罢,众人退散,孟铣回到牢房,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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