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妙洙在后头目瞪口呆,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姜从萤,你竟敢耍我!……娘,娘,你看她!”
从萤骑着谢妙洙的马,溜溜达达到了围场边,见众人都整装待,或衣锦戴冠、鞍鞯雕镂,或牵黄擎苍、威风凛凛,只待令箭飞响,就会驰向野兽肥美的莽莽山林。
而淳安公主的猎队赫然在,公主本尊正骑着那匹被下了颠马散的枣骝马。
从萤赫然一惊,疑心是否卫霁未能将颠马散之事告诉公主,她与公主目光相对,公主朝她意味深长一笑。正此时,令箭离弦射出,凌空炸响,公主一甩马鞭,枣骝马飞驰了出去。
紧接着是淮郡王、谢玄览等王爵公子,西鞑使者,并各路文臣武将随后。
从萤心都凉了半截,一时茫然不知所措,正要一狠心一咬牙拍马随上,忽闻身后有人唤她:“阿萤!”
从萤转身,见是晋王负手站在一棵榕树下,斑驳叶阴忽明忽暗从他脸上扫过,令他的神情晦暗难辨:“不许去,过来。”
从萤缓缓行至他面前下马,见他伸出手,掌心里躺着一只无翅萤虫。
晋王说:“你既提醒我当心暗算,自己为何却要蹈危履险?”
从萤说:“有危险的不是我,是公主,她如今的身体状况不该骑马射猎,必须想办法将她劝回。”
晋王轻笑:“你知道她怀孕了是不是?”
从萤因震惊而微微睁大了瞳孔,她是从梦里知道的,公主本人尚且不知,晋王却又如何知晓?
“你啊,自顾尚且不易,何必泥佛渡土佛。”晋王叹息一声,向她伸出手:“随我来,带你去见个人。”
晋王带她来到随行太医帐中,张医正
和几个年轻医官在捡药材,见晋王驾临,屏退众人后向他行礼:“可是殿下觉得哪里不舒服?”
晋王对张医正道:“昨晚你向孤交代的话,再同姜四娘说一遍。”
张医正沉吟似有顾虑,耳边听得晋王冷笑,知道此事已是纸包不住火,再隐瞒也没用,遂叹息一声,告诉从萤道:“淳安公主有孕月余,但公主在先皇后腹中时受过大寒之物,玉体受损,所以胎儿未有育,已是死胎之兆。公主已经用过几副猛药,始终没有活胎的迹象。”
从萤震惊蹙眉:“公主腹中……竟然是死胎?”
晋王点点头,张医正退下,他见从萤神色恻然,怜惜地抚过她耳边鬓。
对于此事内情,他知道的比从萤更多:“贵主势要将此罪责算在谢氏身上,要拉谢氏给她母亲、给她腹中皇嗣陪葬,阿萤,此事无解,你又何必不顾安危地去阻拦她?”
第8o章帝后
知道公主与谢氏有仇的人多,但知其所以然的人少。
从萤也只能猜到此仇怨与先皇后有关,没想到深居简出的晋王却对这桩宫廷秘辛十分清楚。
“今上做皇子时并不出彩,外无强势姻亲、内无先帝喜爱,一开始,连他自己也没想参与夺嫡,直到谢氏选中了他。其实谢患知——当年的谢相,正看中了他这一点,无权无势、性情温和,倘若夺嫡功成,谢氏可以做大周的无冕之主。”
“那时今上有位皇子妃,出身贫弱,与今上感情很好。今上虽性情软弱,一切大事皆决于谢相,但唯有一件事不曾退步:他绝不肯休妻,且一定要立这位皇子妃为皇后。”
“南园遗爱,故剑情深。”从萤听着,低低感慨了一句。“所以谢相的妹妹就入宫做了贵妃?”
晋王点头:“谢贵妃的性情本不愿为此,但她拗不过谢相。咱们这位谢相,从来喜欢以姻亲制人,他的两个妹妹、四个儿女,在他眼里都是以小博大的砝码。”
从萤不由得想起了文双郡主,轻笑了下:“殿下对谢氏家事倒是很清楚。”
“所以我不愿见你嫁到谢家——”见从萤垂目不愿听,晋王叹了一息:“好好好,先不说你。”
他继续道:“今上与谢相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未来太子必要出自谢妃腹中,可惜皇后比谢妃先怀孕,事时已显怀,谢相竟在御前怒。今上慌了,大概是害怕丞相对皇后不利,甚至会联合世家逼宫,他请来太医院集体为皇后会脉。”
凤启元年,坤宁宫里,谢相与凤启帝并坐。
过堂的一侧坐着皇后,从垂幔中搭出一只手,太医轮流过堂为她诊脉,然后去告诉过堂另一侧的谢相和皇上:“皇后娘娘腹中胎儿康健,观其表征,大概是位公主。”
几乎所有的太医都这么说。
凤启帝心里燃起了某种希望,他望着沉吟不语的谢相,近乎讨好地说道:“听说丞相家二公子已满周岁,朕的女儿,将来说不定要交给丞相照顾。”
谢相笑了笑:“能尚公主是犬子大幸,臣惟愿皇后娘娘凤体安康。”
凤启帝十分高兴:“患知,你能这样想,朕心里是感激你的。”
听到这儿,从萤心里生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可是后来……”
后来皇后娘娘还是殁于难产,却不知是天意还是人祸。
“是人祸。”晋王淡淡道:“谢相根本不信会脉能判断胎儿男女,他更相信是凤启帝联合太医院骗他。若皇后诞下太子,政局将立时变得不可控,所有反对谢氏的清流、想要取代谢氏的世族,就会以太子为枢极,凝成与谢氏相抗的力量。”
“所以谢相派人给皇后下毒,并自认为神鬼不觉。”
那年冬天格外冷,宫道上的雪扫了一层又落一层。
此时距离产期还有一个月,皇后午睡惊醒,却现身下白裙被染成了石榴红。她惊慌命人去请太医,不断抚摸小腹,寻找胎儿仍存活的征兆,太医叹息摇头,说母体的血正漫灌子宫,胎儿很快就会死亡。
凤启帝哭得难以自抑,握着皇后的手,眼泪落进她的血里。
皇后颤颤递给他一把剪刀,喉间气涌如丝:“我已是不行了,你要……保护阿澧……”
萧澧,是帝后悄悄为这孩子取下的名字。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凤启帝悲恸得拿不稳剪刀,眼睁睁看着皇后身边女官割开了她的小腹,从她孱弱的身体里抱出一个浑身浴血的胎儿。皇后的眼神渐渐涣散,眼中最后一点光仍紧盯着胎儿,直到她出了一声细若蚊呐的啼哭,皇后嘴角弯了弯,慢慢落下了眼皮。
是夜大雪覆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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