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淳安公主想反对淮郡王,支持晋王?”
“大人物的心思,谁知道呢……”
从萤端坐在看台上,目光凝落那两驾帷车,耳朵静静听着众人的议论和揣测。
上个月,她将熬了数夜写成的清谈文集交予倚云后,却收到了公主府送来的邀帖,邀她旁听此次清谈论辩。从萤心虚地想到是自己露了什么马脚,公主怀疑了她的身份,后来现并非如此,淳安公主给许多人都送了邀帖,甚至包括晋王和谢玄览。
谢玄览入宫奉驾,今日未到,从萤却按时来了,倒省了她再另寻门路。
时过卯中,一阵鼙鼓疾奏后,公主身边的侍官走出来,面向众人开场:“奉天之大,承地之仪,太仪诸生笃志勤学,今有进益。为彰其文质,亦敦化学风,今日特效古先贤遗范,开清谈文会。敢请国子监诸君,惠然赴会,共襄论战。”
言讫,玉杵击磬,琳琅清响如水浪般层层推开,论战开始了。
侍官取弓箭射击华表柱上悬挂的灯笼,灯笼爆开,落下了第一题的条幅:“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这是《中庸》的开篇之言,诚如国子监监生们所言,许多人在启蒙时早已熟背。
一个身着太仪服制的年少姑娘登上高坛,她略有些紧张,言辞尚算流畅,持主流观点简单阐释了何为“性、道、教”。
她话音刚落,就有国子监的少年跳上台来,张口便道:“姑娘这些观点,不过垂髫小儿学舌之论,今日群贤毕至,难道是来听开蒙的吗?”
国子监监生们聚集处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嘲笑,那年轻姑娘当即愧红了脸,堪堪道:“请教阁下高论。”
监生讲述了自己的观点。他的观点说不上高明,只是句句踩着她的话,听起来便占了上风。姑娘有些不安地往淳安公主的方向望去,没有见到公主,但是看到了站在公主帷车外的倚云,倚云向她比了一个提示性的手势,姑娘轻轻点头,稍感心安。
她再次出言论述,内容已截然不同,与监生纯粹哗众取宠相异,她表述的内容新奇且有深度,引经据典,语气虽慢,言辞如锋。
台下听众里传来喝彩叫好声,纷纷将手里的绢花抛向那位年轻的姑娘。
从萤稍感心安,帷车里的晋王却微微蹙眉:太仪这位女学生展露的新观点,竟然与紫苏抄录的从萤文章里所载极其相似。阿萤的文章,怎会落到贵主手里?
从听众的反响看,第一题算太仪女学得胜。
接着侍官射中灯笼,露出第二题,依然是耳熟能详的《中庸》摘句:“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
开局遭遇棒喝的国子监这回不再轻敌,派出一位颇有才名的监生徐凌志上场,据说此人曾携文集干谒当朝大儒,得“后进雏凤、清声冠林”的称誉。他的确有两把刷子,听罢太仪学生的阐论后,并不着急自表,而是依其言论逐句质问,设问十分刁钻,更是当着淳安公主的面问出了“卑弱敬顺,女道之诚,今有一女子,上不侍舅姑、下不忠夫婿,此诚耶?伪耶?”
谁都听得出,此问直指上的淳安公主。
太仪的女学生没有准备过类似的问题,事涉恩主,更不敢随意作答,一时竟被问住了。
台下听众窃窃讨论,逐渐将注意力转到淳安公主身上,开始讨论一些与今日论题无关的朝政逸事,譬如淳安公主成婚十载不与宣家同住、不育子嗣,公主府里幕僚如云,不乏清秀的孪生郎君,常常捧扇随侍。
从萤听得心焦,翘往倚云的方向张望,二人目光相对,倚云点点头,示意她安心。
虽然这个问题让人猝不及防,但之前从萤与倚云交游时,曾讨论过这个话题,彼时倚云对从萤的回答印象深刻。
于是倚云踏上高坛,代为作答:“夫妻小伦,为人道之诚,君臣大伦,为天道之诚。自古移孝作忠、保国舍家,皆为大诚而舍小诚也,小伦前头,更有大伦为尊。阁下论女子卑弱之诚,敢问此女与舅姑夫婿可有君臣之别,大伦面前,安敢论小伦也?”
徐凌志变了脸色,他当然不敢挑明承认说的是淳安公主,因此也支吾起来。
倚云这番话令众人皆震惊,就连一向看她不起的甘久也慨然叹服:“与其同他们争吵女子之道是否卑弱,不如搬出君臣之伦,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看谁敢说君轻臣重。”
晋王也觉得此言论颇有意思,洒金折扇挑起帷帐,望向高坛上那人,见是倚云,心中起疑:怎么是她?
鬼哭嶂上一面之缘,此人分明是阿萤的师姐,怎么成了公主幕僚。
“陈章。”晋王压低声音吩咐:“去查查她的来头。”
因倚云这一番高论,第二题仍是太仪女学博得喝彩,除了国子监自己人将绢花都投给了徐凌志,其余听众大都透给了太仪。
接着又是第三题,第四题……
太仪女学生有许多出彩的言论,竟然与从萤近来所作文章不谋而合。晋王对从萤的文章过目不忘,能确定她们绝对集中精力背诵过,到了能化为己用的地步。
陈章去而复返,单膝跪在帷车侧,悄悄向晋王回禀道:“殿下,臣去询问了公主府的眼线,据他所言,这位倚云姑娘曾与贵主笔墨相交,号为‘落樨山人’,后受贵主招揽,如今是贵主座下最受宠的幕僚,甚至胜过了甘久。”
晋王闻言怔住:“你刚刚说她号什么?”
陈章重复道:“落樨山人。”
“落樨化萤照满堂……可是这个落樨?”
陈章想起挂在晋王府观樨苑中那副字,点点头:“正是这两个字。”
这不可能。晋王心道,“落樨”是阿萤的表字,世上只有她才会以此为号、才配以此为号。
他凝望着端坐听众席位的从萤,却没有从她脸上找到被人冒充后的不甘和愤懑神情,她反而含笑与倚云对望,彼此默契地点头相交。
晋王不免惶惑:难道是阿萤自己为倚云取了这个号,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华表柱上的灯笼已射落过半,国子监若再输下去,眼见着就要落败。这些志得意满的监生们终于感到慌张,一时竟有些怯战,幸好那徐凌志脑子转得快,连声道:“快去请知卿兄!快去请知卿兄!”
狄知卿,荣阳狄氏之子,刑部右侍郎狄飞霜的幼弟。
姐弟二人皆以博学聪敏知著,姐姐狄飞霜嫁与谢氏,以女子之身承继父亲衣钵,在刑部手握杀伐。弟弟狄知卿放弃门荫,连中三元,如今正在户部任金部司郎中。
狄知卿受邀而来,听说要登台欺负年轻姑娘,本要拒绝,又见国子监输得太惨,实不忍心。在徐凌志等人的百般推请下,终于登上高坛,极致的谦让里反而显出一股目中无人的傲慢:“承让了。”
他接过侍官手中弓箭,亲自射开灯笼,接下论题。
与国子监那些自视甚高的监生不同,狄知卿是真的腹有诗书。他负手而立,远能引经据典,近能衔接朝政,论证缜密而不赘余,很快就博得一片喝彩声,轻松连赢三题。
台下的听众纷纷将绢花抛给狄知卿。
眼见两边的差距在飞快缩小,华表柱上的题目也越来越少,倚云有些心急,正要迎难而上时,却见人群里的从萤朝她打了个招呼。
倚云悄悄离开高坛,走到从萤身边,听从萤低声道:“此人难缠,你为我准备一身太仪服制,一顶幂篱,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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