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正坐在天台边缘数星星。酒精把世界泡得发涨,楼下的车水马龙像打翻的调色盘,红的绿的光在视网膜上晕开。他就坐在我旁边,黑色风衣下摆扫过地面,带起细小的尘埃。
“想好了?”他声音像磨砂纸擦过钢板,“用永恒的行走换一个愿望。”
我晃了晃手里的空酒瓶,玻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愿望是,永远不用再失去任何人。”
他笑了,露出尖尖的犬齿:“可以。但契约有两条——第一,你必须用一辈子和世界上所有人见面,漏过一个,契约失效,你会在二十四小时内腐烂成泥。第二,你可以选一组人永远不见,选吧。”
风突然变大,吹得我领口发紧。楼下传来婴儿的哭声,穿透力极强,像根细针戳破了城市的喧嚣。我想起三天前在医院太平间里,母亲的手凉得像块冰,护士抱着刚出生的婴儿走过,粉色襁褓里的小东西闭着眼,睫毛像沾了露水的蒲公英。
“新生儿。”我说,“所有没满一个月的婴儿,我永远不见。”
他伸出手,掌心有团跳动的黑雾:“握一下,契约生效。从明天起,你会看见每个人的名字和寿命,像标价签贴在额头上。记住,别让任何一个新生儿出现在你视线里,哪怕是照片。”
我握住他的手,黑雾像蛇一样钻进皮肤,顺着血管流进心脏。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变成了蒲公英,绒毛被风吹向世界各地,每根绒毛都粘着一张人脸。
契约生效的第一个清晨,我在出租屋醒来。窗帘缝里漏进的阳光照在对面墙上,那里凭空多了块电子屏,显示着“已见面:137人,剩余:7,842,591,063人”。我摸了摸额头,指尖沾着点黑色粉末,像没擦干净的煤灰。
推开房门时,楼道里的邻居正在倒垃圾。王阿姨的额头上浮着行淡金色的字:“王秀莲,68岁,剩余寿命:12年7个月”。她看见我,笑着递过来一袋苹果:“小周,昨天你妈……节哀。”
“谢谢阿姨。”我接过苹果,指尖触到她的手,电子屏上的数字跳了一下,138。
原来“见面”的定义很宽泛,只要视线交汇、肢体接触,就算数。我走在街上,像台人形扫描仪,每个人的额头上都悬浮着名字和倒计时。卖早点的张叔还有23年,公交司机李姐剩18年,穿校服的女孩手里攥着57年的光阴。
他们看不见我额头上的字——“周明,寿命:无限(直至契约完成)”。
第一个月,我像块被踢来踢去的石头,在城市里横冲直撞。菜市场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里,我看见穿花布衫的奶奶挑西红柿,她的“剩余寿命”只有11个月;地铁上靠在我肩头打盹的男孩,额头上闪着“2097年8月15日”,还有整整七十年。
电子屏的数字以每天几千的速度增长,可世界像片没有尽头的沙漠,人潮是流动的沙。我开始失眠,闭上眼睛就看见密密麻麻的名字在黑暗里浮动,像夏夜的萤火虫。
需要避开新生儿的规则,像条无形的锁链。路过幼儿园时,我必须贴着墙根走,目光死死钉在地面;超市里的母婴区是绝对禁区,导购员手里的宣传册印着婴儿笑脸,我得转身就跑;最麻烦的是医院,每次路过都要屏住呼吸,生怕从哪个拐角推出来一辆婴儿车。
有次在商场,电梯门打开的瞬间,一个女人抱着襁褓站在对面。我条件反射地往后弹,后脑勺撞在金属扶手上,嗡的一声。女人吓了一跳,怀里的婴儿突然哭起来,嘹亮得像警报。我连滚带爬地冲进安全通道,心脏在胸腔里擂鼓,直到跑出去三条街,才扶着墙大口喘气。
电子屏右下角跳出一行小字:“危险距离:0.3米,规避成功。”
他说得对,这是永恒的行走。我不能停,不能躲,必须像颗卫星绕着地球转,把所有面孔都收进眼底。母亲的葬礼过去半年后,我已经走过七个城市,电子屏上的数字突破了一百万。
在重庆的吊脚楼里,我遇见个穿蓝布衫的老婆婆,她坐在门槛上绣花,额头上的字是“陈兰,89岁,剩余寿命:3小时”。我买了她摊位上的荷包,指尖碰到她的手时,那行字变成了红色。
“小伙子,看你面生啊。”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水波纹,“是来旅游的?”
“算是吧。”我把荷包揣进兜里,布料糙得磨皮肤。
“我们这地方,留不住年轻人喽。”她抬头看天,鸽子群从屋顶掠过,“我孙子在上海,去年生了个娃娃,我还没见过呢。”
我喉咙发紧,没敢接话。三小时后,我在渡江的轮船上看见救护车开进吊脚楼群,警笛声被江风撕得粉碎。电子屏上的数字跳了一下,一百万零七十三。
那天晚上,我坐在甲板上,把那个荷包翻来覆去地看。针脚歪歪扭扭的,里面塞着艾草,味道有点冲。原来所谓的“见面”,不只是看见面孔,还要接过他们递来的温度,听见他们没说出口的遗憾。
契约生效第三年,我在漠河的雪地里差点冻死。零下四十度的风像刀子,刮得脸生疼。手机早就没电了,电子屏却在视网膜上亮得刺眼,“已见面:1,568,923人”。
一个养鹿人把我拖进木屋,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他额头上的字是“鄂温克·巴图,41岁,剩余寿命:45年”。他递给我一碗热奶茶,奶皮结在表面,像层薄冰。
“你在找什么?”他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这地方除了雪,什么都没有。”
“找所有人。”我捧着碗,手指冻得发僵,“除了……刚出生的孩子。”
他愣了愣,突然笑起来,笑声震得房梁上的雪簌簌往下掉:“我们这儿的孩子生下来,要在摇篮里挂把刀,寓意能劈开风雪。你见过吗?”
我摇头。他指了指窗外,雪地里有个木头搭建的架子,上面挂着五颜六色的布条:“去年我侄女出生,挂了条红布,风一吹,老远就能看见。”
我盯着那架子看了很久,雪光晃得眼睛发酸。原来新生儿的痕迹无处不在,像空气里的尘埃,你看不见它们,却知道它们飘在每个角落。
为了避开这些“痕迹”,我渐渐摸索出规律。医院的妇产科通常在顶楼,路过时要贴着墙根走,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商场的婴儿用品区会有粉色的指示牌,看见就绕路;甚至连广告牌都要警惕,奶粉广告里的婴儿笑脸比红绿灯还刺眼。
可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在广州的城中村,我钻进一条窄巷找厕所,转角突然冲出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襁褓上还别着医院的手环——显然是刚从附近的社区医院出来。我条件反射地往回跑,后背撞在晾衣绳上,竹竿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湿衣服盖了我一头。
婴儿被吓得大哭,女人骂骂咧咧地骂着方言,我爬起来就跑,拖鞋跑丢了一只也没敢回头。跑到巷口时,电子屏闪了下红光:“危险距离:0.1米,规避成功。”
后背火辣辣地疼,伸手一摸,晾衣绳在背上勒出了血痕。我靠在墙上喘气,看着巷子里那个女人抱着孩子哄,阳光照在婴儿的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我离“禁忌”最近的一次。不是距离上的近,是心里的动摇。我突然想冲过去看看,那个皱巴巴的小东西到底长什么样,是不是像母亲相册里的我,额头上有块淡红色的胎记。
魔鬼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还是那种磨砂纸的质感:“想违约吗?只要看一眼,你就会变成街角的那摊烂泥。”
我猛地后退,后背撞在砖墙上,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巷子里的哭声还在继续,像根线牵着我的耳膜,往里拽,往里钻。
契约生效第五年,我在拉萨的大昭寺遇见个朝圣者。他额头磕出了厚厚的茧子,藏袍上沾满酥油,额头上的字是“次仁,52岁,剩余寿命:8个月”。他递给我一块糌粑,青稞粉的味道在舌尖散开时,电子屏上的数字跳到了五百万。
“你在找什么?”他用藏语问,眼神像纳木错的湖水,清得能看见底。
“找所有人。”我学着他的样子,把糌粑捏成小块,“但不找刚生下来的孩子。”
他指了指寺门口的转经筒:“每个孩子出生时,喇嘛都会为他们祈福,把名字写在经幡上。你看那些风马旗,每片布上都有新的名字。”
我抬头望去,山坡上的经幡像彩色的海,风一吹,哗啦啦地响。红色的布上印着黑色的藏文,蓝色的布被晒得发旧,黄色的布沾着鸟粪。原来新生儿的名字早就写满了世界,在风里,在土里,在每个祈祷的声音里。
那天晚上,我住在寺庙旁边的客栈,听着窗外的诵经声,第一次梦见了母亲。她抱着襁褓里的我,坐在医院的长椅上,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想伸手去碰,可身体像被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抱着我站起来,走进走廊尽头的白光里。
醒来时,枕头湿了一大片。电子屏右下角的小字在闪:“距离最近的新生儿:3.2公里,正在移动。”
我抓起外套就往外跑,鞋都没来得及穿好。拉萨的凌晨很冷,石板路冻得脚底板发疼,可我不敢停。那个移动的“禁忌”像颗定时炸弹,追着我的影子跑,在巷子里拐来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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