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顶、麻木不仁。为了表示歉意,让我再去一次给你买点别的什么。什么好?巧克力饼,还是奶酪饼?"
"然后怎么样呢?""那我就好好地爱他,来报答他。"
"我是觉得相当不近情理。"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倒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说非常无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这样想法的女孩儿我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说。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顶头俯视地面上的光景。
火灾过去后,绿子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身体有气无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几乎不再开口。
"累了?"我问。"不是累,"绿子说,"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搂过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绿子只是肩头稍微抖动一下,旋即软绵绵地闭上眼睛。约有五六秒,我们悄无声息地对着嘴唇。初秋的阳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最先开口的是绿子。她轻轻拉住我的手,似乎难以启齿地说她有个正在相处的人。我说好像猜得出来。
"你有可心的女孩儿?"
"有的。"
"那星期天怎么老是闲着?"
"这复杂得很。"我说。
随即我意识到:这个初秋午后的瞬间魔力已经杳然遁去了。
5点时,我说要去打工,离开绿子家。我邀她出去简单吃点东西,她没答应,说怕有电话打来。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要是还有这类等电话的事,我来奉陪,不过可要搭一顿午饭。"我说。
"好的。连饭后的火灾也准备好。"绿子说。
第二天上"戏剧史ii",课棠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而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了呢?我记忆中最后一幅感到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间死的。从此以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冷风乘虚而人。对于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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