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缚眼里,大越朝已经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但是顾悟尘未必这么认为。他虽跟张岳等人斗得厉害,但就他根本的政治抱负,还是想做大越朝的中兴之臣。在这一点上,顾悟尘倒跟汤浩信很像。比起李卓来,汤、顾二人更圆滑、更务实一些,当然也有舍弃不了的私心。林缚能清楚的知道并规划淮东要走的道路,但看不清楚顾悟尘会有的选择;如果最终要分道扬镳,君薰要如何自处?想到这里,林缚也觉得头疼,心想也许不会有最坏的结果发生。林梦得知道苏湄在这边等着,将最紧要的事情谈好,就告辞离开。林缚走进西厢院,还有婆子在外面侍候,只不过也是乏得厉害,正靠着廊柱打瞌睡。待林缚走进来,才猛的惊醒,慌手慌脚的敛礼请安,倒是惊动屋里说话的小蛮跟苏湄。林缚刚要推门进屋,小蛮衣裳轻薄的从里面出来,将他拦在门外,说道:“你怎么才回来?我跟姐姐都睡下了,你睡别屋里去吧!”“我就进去说说话!”林缚牵过小蛮的手,搂着她的纤细小腰,从门缝里挤了进去。苏湄与小蛮已经躺下,天气炎热,只穿着贴身衣物,听着林缚过来,她拿了件衣裳披肩上,稍裹一些,屈腿坐在雕花床上,嫣然而笑的看着林缚搂着小蛮进来,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神情温柔,就像是等着丈夫回来的妻子。林缚靠着梳妆台而立,想要将小蛮搂在怀里,小蛮倒先一步跳上床,跟苏湄依在一起。林缚说道:“朝廷要裁撤两浙郡司,设浙北制置使司,将平江府也并入其辖下,董原以江宁兵部右侍郎兼领浙北制置使——这桩事谁都没能料到,单讨论这桩事,就耗了不少时间。”“那岂非对淮东不利?”苏湄问道。“有利有弊,一时还难看出端倪来,”林缚说道,“不过永昌侯府今日倒有与淮东修好关系的意愿……”“汤公之死……”苏湄迟疑的问道。林缚视线转看烛火,微微一叹,说道:“永昌侯与梁家,所谋应有不同,虚与委蛇罢了;再说苏门之冤能不能解,永昌侯是个关键……”这会儿院子突然响起兵甲声,在静寂的夜里额外的突兀,苏湄与小蛮都受惊的坐起来,林缚打开房门,看着此行的侍卫长陈花脸穿甲带刀进院子来,沉声问道:“怎么回事?”“前面传讯,有三辆重载马车往簸箕巷而来,吴爷下令提高到一等警戒!”“再探!”林缚说道,“让前院的文职人员,都聚到这边来!”“发生什么事情?”苏湄与小蛮匆忙将衣裳穿好,见院子里刀光剑戟,一副大敌临前的样子,凑过来问道。“可能是虚惊一场!”林缚说道,随手将房里的烛火掐灭。侍卫捧过他的衣甲来,林缚就站在门口将衣甲穿好,要苏湄与小蛮留在屋里。四娘子与林梦得相继到这边院子里来,苏湄也顾不上与林缚深夜独处一室给外人撞见的羞涩,与林梦得见礼。周普率骑兵主力驻在城外,林缚明里只带百余骑卫进城。侍卫队以陈花脸为首,但实际的警卫工作由乌鸦吴齐在暗中主持。除了暗中护卫苏湄的一班人马外,提前几日往江宁城里又多布了数十人哨探。三辆重载马车能塞得下五六十名甲士,虽然集云居里外有近两百侍卫,但若是给对方冷不防的靠到近处发动突袭,仍然很危险!过了片刻,陈花脸从前院匆忙赶来,拿了一张拜帖,回禀道:“是曾老国公过来了……”林缚一愣,与苏湄面面相觑,曾老国公深夜唱这一出戏是为哪般?还搞了三辆重载马车过来,搞得这边虚惊一场。林缚匆忙将衣甲脱下,与林梦得出去迎接曾铭新进来;苏湄与小蛮也忙进去整饬衣容。相比上回见面,曾铭新又苍老了许多,须发白了大半,在灯下,脸上也有隐隐约约的老人斑,随他进集云居的,除了老管家外,还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随从打扮。“国公爷有事找我,派个人告诉一声就是,何劳国公爷深夜劳顿?”林缚长揖施礼道。“你不要看我身居国公之位,平时看上去威风凛凛,有些时候做事也身不由己,只能偷偷摸摸的深夜过来,”曾铭新摇头自嘲笑道,“你也不耽搁你多少时间,你要在淮东办钱庄,我不能有其他的表示,车里有十八万两银子,你找人搬进来吧。这笔银子也是陆陆续续攒出来的,想要找机会给你。既然淮东要办钱庄,那是再好不过了……”“这……”林缚颇有些疑惑。曾铭新看出林缚眼里的疑惑,微叹一口气,说道:“我年纪大了,也没有几年好蹦达了。过些天,府里的事情就要彻底的交给小辈去打理,也许在离乱之世还能过几年舒心日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听曾铭新这么一说,林缚倒是能理解一二。因苏门案,沐国公府十多年来,在江宁城里一直受永昌侯府的压制。同为江宁城里的显贵,却要受永昌侯府的压制,沐国公府内部也会有很深的积怨。这些积怨不单是针对永昌侯府的,很大程度上也有对一家之主曾铭新的不满。沐国公是世袭显爵,世子之位以及将来的国公爵位,指定是嫡长子继承,这是曾铭新自己也无法更改的。沐国公府内部的不满情绪越积越深,自然也会造成新老两代人的分歧跟冲突。曾铭新深夜送银子过来,除了要瞒过外人外,更要瞒过沐国公府里的人。沐国公府是两百年来累世显爵,即使子弟生活奢侈,积蓄也会深厚得很。只是这十多年来,处处给永昌侯府压着一头,诸多产业受损颇多,一次拿出十八万两银子出来,也颇为不易。曾铭新要是公开的一次拿出十八万两银子投到淮东钱庄里,外部会引起永昌侯元归政等人的警惕,沐国公府内部的阻力也会极大。林缚退后一步,朝曾铭新长揖拜倒,说道:“小子林缚多谢国公爷大义!”卷八淮东银契嫁妆十八两万银,折重一万一千多斤,分三辆马车,每辆马车加上自重,有四千多斤。四匹健马拉一辆车,近四十石的载重,车辙从铺石路上轧过,“嘎嘎”作响,在当世绝对要算重载马车了。这种车也只能城里铺石路走,走硬土路就要多费一分马力;一遇雨天,道路变泥泞,更是趴窝——这时候却惹得集云居这边虚惊一场。南方河曲密集,多舟少车;不过说起来也奇怪,在出行载货多用车的北方,也只见车轴位于车身居中的两轮骡马车。且不论载重能力,仅考虑稳定性,四轮结构也要远远强于两轮。只是四轮马车相比两轮车,不是简单的再添加一对车轮就行的,其机械结构要复得多。林缚有意废掉更能体现官位意识的抬轿,去年就在崇州开出千两银子的悬赏,请天下匠师造四轮车。司天少监姜岳春后托人送来一套图样,崇州那边正派人照图样试造,也不晓得能不能行。总之这种事,急不得,不要指望能一次竞功,也许要经过两三代人的积累,技术才会成熟。既然是虚惊一场,这边自然是撤掉警戒,恢复正常的夜间警卫;林梦得指挥人手,将封装好的银箱搬进院子来。银子说起来很多,但官锭一枚重五十两,十枚一封,十封一箱,也就三十六箱银而已。两人搬一箱,眨眼工夫,就都搬到前院放好,等到天亮之后再转移到金川河口去。林缚请沐国公曾铭新进屋说话,苏湄与小蛮也出来请安,站在一旁沏茶伺候。苏湄也是羞涩,她留下来过夜,也只是好些时间未与小蛮亲近了,但给外人撞见,意味就完全不同了。曾铭新对苏家是有大恩的,苏湄总不能躲着不出来,任是她平时再落落大方,这会儿也脸带羞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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